守衛(wèi)們面面相覷,他們天天守在這院子里,自然知道她對于周九川來說有多么重要,只要她皺一下眉頭,周九川就會里里外外把服侍她的人罵一通,如果回頭她在他身邊告些小狀,他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他們是周九川的心腹,但也是不認(rèn)得玉衡的人,他們只知周九川在金屋藏嬌,這嬌不便外人知曉。
玉衡見他們動搖,又軟磨硬泡了一通:“你們大人只說不讓我出府,可沒說讓我出院散散步吧。再不行我讓阿鎖陪著,這里里外外都是守衛(wèi),難不成我能長了翅膀飛出去?”說著一把摟過來阿鎖。
阿鎖心地實誠,也被說得動容,左右思量一下也未嘗不可,便向守衛(wèi)們打了保證的手勢。守衛(wèi)也左右思量了下,既然有阿鎖陪著,萬一出了什么岔子也是她擔(dān)著,跟他們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便就收了兵刃呢,立在兩側(cè),緩緩打開了門。
通過一扇門,院外周府的面貌在玉衡面前如畫卷般展開,多少次自己這樣裊裊婷婷出門,跨過門檻,周府還是那個周府。興許是周府每個女主人管家,六年面貌還是如一,垂花門樓,抄手游廊,綠柳紅杏。
但很多東西就算保持著原有的樣子,也早已是物是人非。比如說景還是一樣的景,但人卻不是一樣的人了,走動的家仆早就換了一批,陌生的面孔各司其職,有人閑掃落花,有人疾走端盆,動靜相宜。
“這里該修修了。”玉衡在縱長的走廊走著,突然頓住,指著最外側(cè)的一根柱子,刻滿花紋頂端一只鹿雕伏臥著,精致雖精致,只是上面卻生了蛀蟲洞,六年前走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孔,現(xiàn)在都是碗大一個窟窿了,隱隱可見里頭白色的肉蟲。
阿鎖慌忙擺手,不讓她去碰,打著手勢:“大人不讓下人們修,偏是要保持原樣。”
玉衡看懂了,笑了笑:“從前那么小一個洞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長此以往下去這柱子非塌了不可,真不明白他到底在執(zhí)著些什么。”
阿鎖繼續(xù)慢慢打手勢:“感覺姑娘對周府很熟悉。”不需要她帶路,玉衡自己就能在周府漫游,每一處的拐角都會提前做好準(zhǔn)備,還有地上磚頭的突起處,不需要低頭看一眼也會輕松地跨過去,一點都不像第一次活動在周府,就好像曾經(jīng)摸熟了這里的每一條路。
玉衡便問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周府,她豎了三根手指,是三年。
才三年啊,怪不得不知道呢,既然不知道,那就更不必說了,況且阿鎖也不會說。
又走了一會兒,來來往往過去很多人,漸有人注意到她們,細(xì)碎微小的聲音從花葉扶疏后傳過來,不見其人,只聞其聲。
“那個女子是誰?我聽說老爺帶了個美嬌娘回來,就藏在停蘭院里。”
“停蘭院?那不是先夫人住的院子嗎?平常老爺都不讓人進(jìn)的,怎么會讓她住停蘭院呢?”
“誰知道呢?老爺是一天一個心思,從前那般寵愛江硯華,還不是最后一卷草席一裹丟了喂狗?只能說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那是不是她就要成為新夫人了。”
“這倒難說,我聽說這姑娘還是個有夫之婦,上不得臺面,一輩子也就只能這么藏著,名不正言不順,就算是玩膩了放回去了,夫家定然是要休了她的,這以后可就沒法活了。”
“嘖嘖,瞧著是個貌美的,只是可惜了……”
兩個人自認(rèn)為聲音很小,卻不知一字不落地落進(jìn)了玉衡的耳里。尤其是阿鎖,失了一個感官,另一個感官就更加靈敏,當(dāng)即就很生氣,因為他知道玉衡人好,而且玉衡并不是自愿被“金屋藏嬌”的,當(dāng)即就要沖過去把她們揪出來,卻被玉衡攔下了。
玉衡淡淡聽著,這并不足以讓她生氣,她們說得沒錯,自己被人擄去了這么久,名聲和清白早就在別人嘴里傳得一團(tuán)糟了,好不容易洗白了點又被抹黑。她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和看法,只是在乎的是嚴(yán)歸闕和嚴(yán)府,嚴(yán)府再不看重規(guī)矩,骨子里也是傳統(tǒng)的,等到有一日她回去了,他們真的還能心無芥蒂地接受她嗎?
這樣想著,突然覺得又不想出去了,可是,不出去的,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嚴(yán)歸闕了。
玉衡左右轉(zhuǎn)了一圈,右手邊的地上恰好有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石子,撿起來掂在手里覺得剛剛好,手腕翻轉(zhuǎn),便將石子朝嘰嘰喳喳的那一片灌木叢擲去。
如石子落水潭,激起一圈大漣漪,被砸得兩個人顯然正說在興頭,被從天而降的石子砸得嚇了一跳,剛好還砸中其中一個人的肩膀,又痛又驚,大叫:“誰?!”
兩人怒氣沖沖探出腦袋,誓要討個說法,待看到砸石子的人不躲不藏,明晃晃地就站在那里時,馬上就慫了。因為這個人正是她們偷摸著嚼舌根的美嬌娘,她們可不敢跟老爺?shù)男聦欋樹h相對,就那樣木訥著站著,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阿鎖也沒想到玉衡會這么剛,直接就拿石頭砸人,一時傻眼。玉衡推了推她:“處理一下,我不想與她們多費口舌,也不想她們到處亂說。”
這是應(yīng)該的,阿鎖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繞路走出走廊了,直接跨過護(hù)欄,走到兩個長舌婦的面前。她們也知道阿鎖現(xiàn)在是老爺身邊的紅人,也不敢多嘴,就看著她打著手勢教訓(xùn)自己,乖得跟個鵪鶉似的,頭越垂越低。
玉衡見目的已達(dá)到,趁阿鎖教訓(xùn)她們的時候,飛速轉(zhuǎn)身進(jìn)了梨花拱門,按著記憶繞著走,就算阿鎖反應(yīng)過來了,一時半會兒在這么大的周府上也找不到她,再說周九川說了要嚴(yán)絲保密,所以阿鎖也不會驚動很多人過來找,拿不定主意便只能等周九川回來,所以在周九川回來之前的這一段時間都是玉衡的大好時機(jī)。
她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逃出去,而是找到忘安,那是她的責(zé)任。經(jīng)過這幾天有意無意地試探和猜測,她大概知道忘安被藏在哪里了,應(yīng)該是在后山的竹寮,曾經(jīng)用來囚禁江硯華的地方。
抄近道來到那片她曾經(jīng)最愛閑玩的竹林,也是她二十年來不能靠近的葬身之地。以她之肉軀滋養(yǎng)的竹林似乎更茂密了,竹林層層淺浪,越往里走綠意更濃,在那綠意最深處是她的墳冢,冥冥之中便有感應(yīng),多靠近一分便壓迫一分,心沉沉腳重重,幾乎喘不過氣來。
但眼下并不是拜訪自己墳冢的時候,玉衡扶著夾道的竹子拾級而上,在精疲力竭之際終于找到了所說的竹寮。并不好找,因為是后修的,又藏于竹林深處,與竹葉青青同色,若不是她太過熟悉這一方土地了,定然是找不到的。
竹寮門口有兩人看守,來往走動,一絲不懈怠。這就有些麻煩了,玉衡想了想,深吸一口氣,決定賭一把,賭他們沒見過她。
兩名守衛(wèi)看見玉衡直直靠近,立即戒備:“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看來賭對了,周九川把她藏得好,這兩個守衛(wèi)沒見過她,只把她當(dāng)誤入竹林的丫鬟,玉衡笑道:“我怎么會是閑雜人等呢,我是和阿鎖一起侍奉那位的,但是那姑娘不聽話,偷偷逃出了府外,前頭都已經(jīng)找瘋了,阿鎖讓我來看看這個人還在不在,怕只怕那姑娘去搬救兵了。”
“不可能,我們一直守在這里,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
“那停蘭院不也是嚴(yán)絲合縫嗎,不也讓那姑娘逃了出去?阿鎖讓你們快去前頭支援人手,這里我來看著。”
守衛(wèi)也不是好騙的,上下打量她:“我怎么從來沒在府里見過你?”
玉衡早想好了對答:“我是被找來秘密照顧那姑娘的。你們?nèi)舨恍盼遥艺f幾樣給你們聽,老爺平常愛穿的是一件月白祥云紋的長袍,走路重心會向右傾,今日上朝配的是一條墨玉的腰帶上有鮮紅的寶石扣……”
關(guān)于周九川的細(xì)枝末節(jié),玉衡還是能說很多的,從前喜歡得打緊,恨不得連他有多少根頭發(fā)都想數(shù)清楚。見她說得煞有介事,守衛(wèi)們也有一絲絲猶豫。
玉衡又道:“你們?nèi)羰遣恍盼遥腿デ邦^看一看,由于老爺還沒回來,姑娘丟了的事不敢聲張,所以不會很躁亂,但定然有不少人憋著息兒到處找,你們派一個人去看一看,回頭就知道是真是假了。阿鎖要的是你們兩個人,少一個可都不行的。”
兩人對視,已然信了大半,便是其中一人出去看了。沒過一會兒就回來劫,對另外一人耳語了幾句:“前頭確實有不少人在找著什么,我看阿鎖姑娘慌里慌張,不敢貿(mào)貿(mào)然出現(xiàn),便就回來了。”
“那還要去嗎?”
“快去吧,快去吧。”玉衡跺腳,怒其不爭:“你們再不去,回頭我可是要被阿鎖罵的。”
阿鎖雖是個啞巴,但用手勢罵人可流暢了,看的叫人一個眼花繚亂目瞪口呆,關(guān)鍵是還不能回嘴,否則她非急眼不可。兩個守衛(wèi)一想到阿鎖,也是怕了,吩咐了玉衡幾句,讓她務(wù)必寸步不離竹寮,去去就回。
玉衡嚴(yán)肅應(yīng)下。待二人走后,她終于松下了一口氣,原本門是鎖著的,但是那守衛(wèi)將鎖打開來確認(rèn)人還在,她又故意說話岔開他的注意力,使他一時不察,忘了鎖門,她便有了可趁之機(jī)。
時間不多,很快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謊言,而且阿鎖也會發(fā)現(xiàn)她就在竹寮,所以她必須盡快把忘安帶起來先藏著。
竹寮里陰沉沉的,陰暗又潮濕,一股灰塵之氣撲面而來,里頭密不透風(fēng)又狹小,即使外頭明亮,里頭也是黢黑一片,只借著一扇小門打開的昏暗的晚光找到被鎖在床榻上的忘安。
忘安的手上栓著冰冷粗大的鐵鏈,無助地縮在角落里,雙臂環(huán)住自己的膝蓋,那么高大的人突然就變成了小小的一只。
“忘安?”玉衡輕輕試探喊著。
忘安一向反應(yīng)靈敏而機(jī)警,但在長期的黑暗之中他的感官已經(jīng)鈍化了,鐵鏈一陣急促地碰撞,他在躲,在害怕。
“是我,玉衡,忘安,不要怕。”玉衡說話的聲音更溫柔了,生怕再刺激到他,慢慢地向他靠近。
鐵鏈聲漸漸平息下來,忘安將信將疑地回了一句:“少夫人嗎?”聲音虛弱到無法抓住。
“是我!”玉衡走過去,看清楚了他,他的傷勢確實已經(jīng)大好了,周九川沒有騙她,也沒有虐待他,可是在這么壓抑窒息的竹寮關(guān)著,沒有人說話,也看不見光,帶來的是非人的精神虐待。
也就幾天的時間,能把活蹦亂跳、沒心沒肺的忘安變成一只警覺的兔子,難以想象江硯華被關(guān)在這里六年,暗無天日,是一種怎么樣的絕望。玉衡終于徹底明白為什么對于江硯華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
看到是少夫人,而且是相安無事的少夫人,忘安的眼里漸漸點起了光:“少夫人,你是怎么找過來的?”
“別說那么多了,先離開這里再說,我把守衛(wèi)騙走了,待會兒他們就要回來了。”玉衡摸索到他手腕上鎖著的鐵鏈,一時無解,她怎么也沒想到這里頭還防了一重,鑰匙也一定在守衛(wèi)或者周九川的身上,可是眼下要怎么辦?
周圍是沒有什么鋒利的銳器的,玉衡只能又拔下頭上的簪子,一點點撬著鐵鏈間的縫隙,到顯然如蜉蝣撼大叔。忘安緊緊盯著門口,生怕他們折返回來,把手抽回來,背在身后不讓她弄:“沒用的,少夫人你不用管我了,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行。”玉衡執(zhí)著著,繞到他身后繼續(xù)翹著。她已經(jīng)把忘安害成這副鬼樣子了,如果自己跑掉了,回來周九川必然會拿他泄憤的。
可是這銀簪子尖都被翹彎了,鐵鏈的縫隙也沒有大一點點,而她也能聽得見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和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他們要回來了。
玉衡絕望了,她不再再翹鐵鏈,而是拿著被翹彎了但也被磨尖了簪子躲到了門后。
忘安急了,她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難不成要對付幾個身手好的守衛(wèi),這顯然是送命的。他想起來,可是他掙脫不開鐵鏈,他只要一動,鐵鏈就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噓――”玉衡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再發(fā)出動靜,否則引起他們的注意,可就真的沒有一絲生機(j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