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凝滯著,玉衡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握著簪子的手心在發(fā)汗。近了,近了,更近了,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一個人,凌亂無章,似乎至少有三個人。
竹寮的門半敞著,玉衡就躲在門后,從門縫間可以看到一個人影閃了進來,牙一咬,心一橫,手腕蓄力,抬手就用了全力刺去。
但對方顯然是有身手的,見有人偷襲,一個側(cè)身就輕巧躲了過去,讓她撲了個空。玉衡摔在地上,頓感大難臨頭,插翅難逃,然后對方出手反擊,一道劍光就甩在了她的臉上。
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什么反應(yīng)都來不及做,有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聽得忘安在后拖著鐵鏈大喊:“少夫人――”
劍沒有刺下來,而是一個溫柔著顫抖的聲音挑起了她的眼:“玉……玉衡?”
玉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睜開了眼,她才確確實實相信這個聲音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他來救她了,他終于來了。
他這幾日一定是沒吃好,都瘦了一圈,即使他帶著面具,光憑他那參差不齊的發(fā)際線還有身形,她就能認出他來。
玉衡一時愣愣,繼而心酸涌上心頭,想著自己比他更委屈,剛剛還被他摔在了地上,險些丟了小命,止不住地委屈和難過,最后都變成了嬌嗔的埋怨:“你怎么才來啊……”
嚴歸闕又如何不心疼了,他在周府打開大開殺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了這么久,終于讓他皇天不負有心人地找到了,先前沒看清,本能防衛(wèi),現(xiàn)在是瞪大了眼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
她摔坐在地上,眼下兩團烏青,眼淚和汗水將鬢發(fā)打濕,發(fā)髻釵環(huán)松散,似一株風雨摧殘后的粉芍藥。嚴歸闕心疼極了,蹲下來將她摟進懷里,緊緊扣著,像要把她融進身體里:“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聽到這話,玉衡再也憋不住,這些天強撐的苦水一股腦全倒了出來,見到他,自己就是最柔軟的那一個,放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錘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嚴歸闕心里滿是愧疚,他也恨自己為什么現(xiàn)在才找到她,平白讓她受了這么多哭,溫柔細語去安慰。
而在角落里,原本還在為玉衡提心吊膽的忘安仿佛被人遺忘了,弱小又可憐,弱弱發(fā)聲:“現(xiàn)在可不是依偎的好時候,兩位,我還鎖著呢。”
玉衡這才想起忘安來,從嚴歸闕的肩頭上離開,抹了兩把淚,咽住哭腔:“是忘安,他被鐵鏈鎖著了。”
嚴歸闕起身,提起劍,對著忘安手上的鐵鏈左右就是一頓砍,跟砍泥似的,砍得忘安心直顫,感情自己打擾別人好事了,可是他說的是實話啊,現(xiàn)在又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況且他還委屈著呢。
“我才是最可憐的,我被關(guān)在著暗無天日的鬼地方,連關(guān)了幾日都不清楚。”
嚴歸闕并不理會他的抱怨,而是轉(zhuǎn)而扶起了玉衡,將她摟在身邊,對她輕聲道:“待會兒出去閉上眼睛,不要亂看。”而對忘安顯然就沒有那么溫和了:“跟上。”
忘安想著自己也算是保護了公子的媳婦,怎么公子還這么兇,真是見色忘友。
玉衡被扶起來有點懵,為什么要閉上眼睛,有什么不能看的嗎?但她信他,所以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出了竹寮,能聞到空氣中充盈著不一樣的氣息,若說進來之前聞到的是竹子清香,那么現(xiàn)在便偏腥甜了些。她沒有多想,就閉上眼睛由嚴歸闕牽著往前走,他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一步不曾踏錯。
若不是忘安大驚小怪叫了一聲,玉衡被嚇得下意識睜開了雙眼,她可能永遠不知道在她眼前發(fā)生了什么。
竹林中間有一條長長的青石板石階,往常覆著落葉,現(xiàn)在卻覆滿了尸體,慘狀百般,如同螻蟻,他們的血從頸上、腹部、胸前汩汩流出,血流成河,順著石階滴成一條血線,越匯越多。
而在那或仰或伏的尸體中有兩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守著竹寮的守衛(wèi),被騙的時候還生龍活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具被割了喉的死尸。濃厚的血腥味幾乎要凝成塊兒一般,又受到視覺上的慘烈沖擊,玉衡沒忍住,胃里翻江倒海,一陣惡心,險些嘔了出來。
嚴歸闕此時十分痛恨忘安,瞪了一眼仍在震驚之中的忘安,然后撫慰著玉衡:“沒事吧?我們從旁邊過去。”
“那他們是誰?”玉衡勉強止住了惡心,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既然有死尸作為敗者,那必然有殺手作為勝者,在尸體橫陳的旁邊有著數(shù)十位黑衣人,他們穿著統(tǒng)一,就連銀色光滑的面具也是統(tǒng)一佩戴,手提長槍、彎刀、雙劍各色兵刃,皆收刃而立。
他們沒有動,他們齊齊看向嚴歸闕和她,空氣之中只有血氣在流動。
“他們是我的人。”
玉衡一直以為嚴歸闕早年是入了生門,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些人都是生門的人,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她再不懂江湖規(guī)矩,也知道生門人跑的是生人的江湖,像這種大面積殺人的事他們怕?lián)p毀名譽是不會做的。所以他應(yīng)該不是生門的人,而這些殺氣騰騰仿若是從煉獄中爬出來的人更不是。
而且忘安明顯很吃驚,幾乎嘴都合不攏了,他問嚴歸闕:“公子,你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嚴歸闕卻是低下頭看了一眼玉衡:“怎么做都是我的事。”
玉衡算是明白了些許:“你是直接殺進周府的嗎?所以周九川還沒回來也是因為你把他支開了?你殺了多少人?”
“我看著像濫殺無辜的嗎?他們殺的只是會武的守衛(wèi),手無寸鐵的家仆@早就四散逃開了,我不殺進來,我如何救你?”
十指相扣,玉衡緊了緊他握著自己的手,她不想多問,她只要安心就好。
周府前前后后差不多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就在他們準備安全撤退的時候,石階盡頭突然又沖出來許多人,他們重裝上陣,身披鎧甲,整齊劃一,打破了靜謐,是翊林軍。
翊林軍以人數(shù)壓倒,迅速包圍住他們,威壓以示,地面都抖了三抖。玉衡心中大呼不好,是周九川回來了。
果不其然,從重重包圍著的翊林軍中緩步走出來一個人,即使看見地上躺著那么多自己的人,仍是面不改色,他只在乎著正前方的那個人。周九川的目光下移,當他看到玉衡與別人十指相扣的手時,他的眸子里波濤洶涌,那個位置應(yīng)該是他的。
周九川將心中的妒火化為實形,他冷笑:“可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硬闖我周府,殺了我這么多侍衛(wèi),還想搶走我的人,怎么不問問我手下兩萬翊林軍的意見?”凌厲的氣場從體內(nèi)蔓延而出。
嚴歸闕并沒有被他的氣場所壓倒,他在挑釁:“哦?那試試咯。還有,她是我的人,是我嚴歸闕明媒正娶入了族譜的妻子,周統(tǒng)領(lǐng)可不要弄錯了。”
“我弄錯?”周九川只當他還不知道事實,覺得自己才是唯一知道玉衡秘密的人,妒火便消了大半,可是他是不會放過他的:“嚴公子如此自爆身份,私下里還養(yǎng)了這么多殺手,嚴公子不怕被皇上知道嗎?”
他實在是太生氣了,本來在外處理完公務(wù)就要早早回府的,半路上卻被楊遠那個莽夫攔住,非說自己討了圣上的口諭要他去校兵場為臨行的戰(zhàn)士鼓舞士氣,美其名曰當大周第一翊林軍統(tǒng)領(lǐng)來指點兵法和壯行是為最好。礙著是圣喻,又加上楊遠本身就是一個想一出是一出不靠譜的人,周九川就沒有多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去了校兵場。
可他漸漸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教到后來猛然一想楊遠是楊曉意的父親,楊遠與嚴歸闕自然是關(guān)系匪淺,此乃調(diào)虎離山之計。偏偏他欲走時,楊遠死活搪塞他,攔著他不讓他走,這時他便意識到周府一定出事了。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等他帶著翊林軍趕到的時候,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周府已經(jīng)被血洗一空,地上尸體橫成。他第一時間去了停蘭院,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就連阿鎖也不知了去向,然后他被最后一絲希望壓在了后山,也許他們還在救人,抱著這可憐的一絲希望,他在心中反復(fù)念叨著。
小玉兒,你一定不能離開我。
好在上天憐憫,給了他最后一絲機會,可當他看到他們緊緊纏繞著的手,他又覺得自己得到了玉衡的人,卻又什么都沒得到,吐字淡然,卻心如刀絞。
兩方廢話不再多說,各持兵刃相斗。嚴歸闕的人個個都是頂打頂?shù)母呤郑惺綄映霾桓F,可是周九川的翊林軍又哪里吃素的呢,又不是白吃的皇家軟飯,訓(xùn)練有素,配合默契,最重要的是人多勢眾。
于是必不可免的是你來我往的殺與被殺,血腥的味道更濃了,彌漫天際。嚴歸闕將玉衡緊緊地護在身后,還要應(yīng)付著四面八方的襲擊。
四濺的血液沾了玉衡的半張臉,她看到紛亂不休的廝殺,紅光一片,刀光劍影。一場慘痛的廝殺因她而起,可她卻只能躲在嚴歸闕的身后,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抬頭看看天邊的晚霞變成了火燒云,殘陽似血張揚,那哪里是什么神仙娶親,分明是鮮血染紅了天邊。
兩方一時爭斗不下,周九川拿不下他們,他們也沖不出去,但擒賊先擒王永遠是對戰(zhàn)的真諦。一直按捺著沒出手的周九川突然拔起劍來,破過人群,一個流暢的翻身花,趁嚴歸闕正背對著殺敵時刺了過去。
嚴歸闕是背對著,可是玉衡是面對著啊,她看見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張開雙臂擋在了他的身前,直面劍鋒。
周九川大驚,他想收回劍來,可是他借著力道騰空了,已經(jīng)晚了,劍直直刺入玉衡的胸膛,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上的翠竹葉上,漸漸暈染開。
被刺中的那一剎那,玉衡覺得周圍都安靜了下來,也感覺不到什么疼痛,就好像在云端輕飄飄地飛著,然后由黃昏陷入深夜,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有人在喊。
“玉衡――”
“小玉兒――”
她到底是玉衡還是小玉兒?
不行,她還不能就這樣陷入黑暗,她落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嚴歸闕慌張錯亂,滿手都是血,他不知道要怎么辦,他想要提劍去反殺,可是他的懷里還有一片柔軟。
玉衡費力地睜開眼,已經(jīng)有些撐不住了,這下是真的刺得深了。周九川也慌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他沒想到她會為嚴歸闕義無反顧地擋劍,他看著她胸前漸漸染紅,直至變成深紅一片,他手足無措,還是不敢相信他又傷害可她。
“為什么……”周九川在問她為什么要擋這一劍。
玉衡已經(jīng)不想去怪他了,他其實也挺可憐的,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彌補得好她都看在眼里,只是這心里已經(jīng)被另外一個人裝滿了,裝不下了。她虛弱地笑了笑:“周九川,當下吧,都過去了,你如果再不讓我走,我就真死在這里了,你還想……讓我在同一個地方死兩次嗎?”
控制不住地,明明面上毫無表情,周九川還是哭了出來,就好像一座冰山在緩緩融化,變成了兩行清淚,聲音微微顫抖:“我不想……”
玉衡對他笑了一下,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對周九川笑,卻也是最后一次。她被嚴歸闕抱了起來,像漫天飛舞的蒲公英落了跟。
嚴歸闕已經(jīng)紅了眼,眼睛里流淌著的是猩紅的血,如火的晚霞,他抱著玉衡堅定地朝前走著。
翊林軍已經(jīng)不再大殺四方了,因為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做了一個止戰(zhàn)的手勢,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個高不可攀的周統(tǒng)領(lǐng)像個被搶了糖的小孩子一樣,扶著劍柄滑跪下來,他牽住女子飄起的一角白紗,近乎卑微懇求,低到了土里。
他喊著:“小玉兒,不要走……”
可是他的小玉兒卻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嚴歸闕單手揮起劍,割破了那一角白紗,一分兩半,也斬斷了最后一絲的牽掛和念想。
嚴歸闕的神色極為冷靜,甚至是冷漠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銳利,冷酷:“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