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做了一個夢,這一次的夢里不再充斥著血腥和刀光劍影,主人公也不再是林玉衡,而且她自己,和一場大雪。
毳衣爐火,瀘沽湖看雪,在天地張揚的白色里,嵌有幾座無名枯山,澄璧的湖面偶爾映有野鶴略過的身影。
雪積得不深,她朝山腳下跑去,地上留一串腳印,歡喜地捧起一把雪朝天撒去,任憑雪粒子落在自己微紅的臉頰上。
她回頭,有一人不遠不近地站著,笑著看著她,然后回以一個扎實的雪球,撒著腳丫奔跑。然后又牽起她凍紅的手烤在火爐上,搓一搓,哈哈氣。
她圍著爐子轉了一圈,旋轉間青色的裙擺呈漣波的模樣,她笑問道:“歸闕,這是我本來的樣子,好看嗎?”
他的眼彎成了月牙尖尖,爐子的火星迸進他眼底,燎得他眸光閃爍:“好看。”
大雪落地,寂寂無聲。
漸漸地身邊有了些聲響,有陌生的聲音不斷鉆進耳朵里:“那劍是收了力度的,不在致命處,少夫人的傷如今已無大礙,只是卻不知為何遲遲未醒。”
然后是熟悉的聲音:“大抵是因為她不想醒來吧。”
玉衡就這樣聽著,她似乎醒了又好像沒醒,那個聲音說得沒錯,她就是不愿意醒來。使她沉睡的不是重傷的痛苦,而是醒來以后所要面對的艱難險阻,別人的流言蜚語,嚴家的欲言又止,還是嚴歸闕知道真相后的失望。
他一定很難過吧,自己娶得竟然是別人的妻子,而這個妻子只知道不斷地撒謊騙他。如果醒來她要面對的是這樣的,她寧愿永遠不要醒來,留在最美的夢里。
可是她真的好想見見他啊。她能感受到有人在輕輕撫摸她的臉龐,還有蜻蜓點水吻過額頭至下巴,最后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她的眼皮上。
他哭了。她害他哭了。
她不想這樣的。
玉衡緩緩地,費力地睜開了眼,一線天光泄入她的眼,還有一張夜夜夢著的臉,他更憔悴了,眼底的烏青也更深了,薄唇血色全無,淺眠地趴在她的床沿,手臂枕出了一個紅印。
她下意識地伸手描摹他的眉眼,指尖剛觸及眉心,他便猛然驚醒,睜開雙眼一眼看到的就是醒來的她,激動得無以復加,驟然握緊她的手腕,生怕她又消失了。
“疼。”嚴歸闕抓得太用力了。
嚴歸闕趕忙松開,歡喜道:“是我的錯,我的錯,你終于醒了,渴不渴,可要喝水?”
“好。”剛醒來的玉衡還是虛弱得很,理了理衣祍,胸口處還重重疊疊包扎著,只是已經不疼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昏睡了多久了,自榻上起身:“我昏迷了多久?”
嚴歸闕取來茶水,看見她在動,一手穩穩端著茶盞,一手扶著她的腰靠上去,試了試水溫,時時讓下人換著的,水溫剛好,喂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著。等她喝夠了,才道:“大抵有半個月了。”
幸虧已經喝好了水,不然玉衡鐵定要噴出來,感覺自己不過才睡了兩三日,可是卻已經是半個月,也就是說他衣不解帶地在她身邊照顧了半個月,難怪都憔悴成了這般模樣。
越這樣想著便就越難過,眸子里的光也晦暗了下去。嚴歸闕以為她還傷勢未愈:“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找大夫過來。”
“別走。”玉衡牽住他的衣角,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但是她終于能夠越過心中的那條線,敢于去表達心中所想,她只知道她不想讓他走。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指的是什么?”嚴歸闕當然是回頭了,坐在床沿,與她輕挨著。
玉衡深吸了一口氣,猶豫許久,終于還是決定坦然:“我本名玉衡,乃是御史大夫玉知海的嫡女,年少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周九川,但是他寵妾滅妻,導致我最后被妾室所害,不得超生,后來不知怎么的便寄在了林玉衡的身上。他這次抓我也是為了從前的事,對不起我對你隱瞞了這么多,說好要坦白面對的,我還是沒能做到,因為我怕你介意,怕你接受不了我不堪的過去。”
將頭垂到土里,他就看不見自己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玉衡抬頭,看見他平靜似水,驚訝道:“是芳草告訴你的嗎?可是我未曾和他說過這些事啊。”
“從前祖母給我說媒,我順口向媒人問起了玉姓女子,知道周府原配姓玉,一開始并沒有多想,直到后來我看見了周九川看你的眼神,我就確信了,因為,我也是這樣看你的。”炙熱,濃烈,深情,綿延,還有占有。
“那你還……”娶我……玉衡一下子哽住了。
即使那兩個字未說出口,嚴歸闕也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又如何?我喜歡你,與你的過去有何干系?”
仿佛聽見雪滿枝頭椏落橋頭,清脆冷冽于天地間回蕩,他輕笑,還是那樣地漫不經心,懶散無謂,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被“啪嗒”撬動。玉衡咬了咬下嘴唇:“我只覺得我配不上你。”
她也還是那樣地自卑,從前只敢遠遠地仰望明月星辰的周九川,只覺得自己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一朵慘淡的花,又怎么能用整個身軀去盛嚴歸闕驕如烈陽的愛意。
嚴歸闕又如何不懂她呢,無需言語,只需要一個輕輕的擁抱,便勝過千言萬語。
正是二人依存之時,好巧不巧這門就沒關,偏偏闖進來一個不速之客。門咯噠一響,打破了溫馨的平靜,兩人循聲望去,就看到門口猶猶豫豫的一只繡花鞋。
繡花鞋的主人很想逃,但是又逃不掉,于是只能把腦袋探出:“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二人分開,玉衡見來人,噗嗤一笑,規規矩矩喊著:“二嫂。”
楊曉意應著,笑著走了過來,她也是碰巧過來看看玉衡狀況,沒想到剛好就撞見了,看來也是才醒,二人正惺惺相惜著呢。楊曉意看她無大礙,好不容易才醒來,也是高興得很:“你總算醒了,你若再不醒,老三可要郁郁而終了。”
此話雖有夸張成分,卻并不虛假,那天嚴歸闕把滿身是血的玉衡抱回來的時候,全府上下都嚇得不輕,好不容易救過來,大夫又說她不愿意醒來,他便日日夜夜守在床邊,茶不思飯不想,自那以后臉上再沒有綻一個笑容,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楊曉意就不明白了,這嚴家真是凈出情種。
不用她說,玉衡也知道其中艱辛,看了一眼眉頭微蹙的嚴歸闕,淡淡然里是波濤萬頃:“我知曉他不容易,所以以后都不會了。”
楊曉意自討了個沒趣,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也真是自討的,好了好了,你們可別膩歪了,你好生休息,我就不叨擾了。”
楊曉意不愧是個大嘴巴子,她這前腳剛出去,后腳滿庭院就傳開了玉衡醒來的消息,爭先恐后地有人過來端水為她洗漱,為她換衣,為她送飯,為她診斷,全府上下也都是高興著的,并沒有像玉衡想象中的那樣有人拿異樣的眼光去看她。
玉衡已經能起身走動了,嚴歸闕扶著她在房里一趟趟走著,有時他不改玩性,會突然停下來咋咋呼呼地嚇她,嚇得她站都站不穩。
鬧了幾次后,玉衡惱羞成怒,干脆甩開她的手:“我傷得是胸口,又不是腿,我能走。”
嚴歸闕撒手讓她自己走著:“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懂不懂?”
“好像不是這么用的吧……”
“我說能用就能用。”
“……”
兩人正吵得難舍難分時,門咯吱一響,又有人進來了,嚴歸闕很是痛恨自己怎么沒有關門的習慣,別人怎么沒有敲門的習慣。
不過這次進來的可不是風風火火的楊曉意,而是甚少在宜清居走動的李棠,她顯然有些拘束,雙手緊握在胸前,自上次玉衡讓她回去問清李軒后,她就跟玉衡有交流了。李棠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香姐兒在發低燒,曉意去照顧了,祖母便讓我拿請你去青山居一趟。”
“知道了,我去換件衣裳速速就去,謝謝大嫂。”倒是難為她來請了。
老祖母要看玉衡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玉衡現在身上有傷,也不急于一時,按禮也應是她傷好后去請安,現在卻突然急匆匆地請人來見,可見非一般之事。
玉衡大致猜到了幾分,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試問哪一個當家老主母可以忍受自己的孫媳在陌生男人的府上待了七日呢,自然是要先禮后兵的。嚴歸闕自然也懂,他站在身后輕聲道:“我陪你去。”
玉衡沒有拒絕,他在自己身邊,自己總是有底的。但是她萬萬沒想到還有一個人也說了這樣一句話,帶著躊躇和猶豫,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句話:“我也陪你一起吧,你先去換衣裳,我們在外等你。”
玉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寧愿相信這是老祖母給李棠的使命,也不愿意相信這是李棠自己想說的。李棠站在那里,眼神飄向別處,然后領著嚴歸闕朝門外走去,已然不愿意多說。
好吧,只是她想多了。
玉衡隨意換了一件素雅的襦裙,比較能合老祖母的眼緣,出來以后,兩人果真乖乖地在等候自己,說不出來的很奇妙的感受。
嚴歸闕走在最前,李棠走在最后,玉衡走在正中間,漫長而狹窄的走廊還真又長又彎繞。
在一個拐角處,身后的李棠突然超過玉衡,二人身高相差不多,所以是平視,李棠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她,嘴巴一張一合,說了一句話:“謝謝。”微不可聞。
玉衡再次嚴重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等她想聽清的時候,李棠又超過她跑到嚴歸闕前面去了,弄得她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說謝謝?還是以這么別扭而奇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