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休息就是到了第二日，車馬勞頓的人兒精疲力盡，許家人也知道，也沒有特意喊他們起來吃晚膳，而是讓人把晚膳準備好了送到各自房間，也算是周到。

反正玉衡和嚴歸闕是真真正正睡了小半天才醒來，等醒來時已經是饑腸轆轆，換句話說是被餓醒的。

“醒醒，別睡了，你看你的睡相，跟頭豬似的。”玉衡率先朦朧醒來，看到嚴歸闕還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便忍不住批判起來，殊不知自己的睡相比他還要難看。

玉衡見他遲遲不醒，便用手戳他的鼻孔。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給自己打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一張無限放大的臉，滿面油光，蓬頭垢面，給嚇得一哆嗦，這是誰？

玉衡扒拉兩下亂糟糟如鳥窩的頭發，顯然還沒有意識到是自己昨日拖著沒洗漱的臉嚇到了他，懵懵懂懂：“我們是不是睡了很久？”

嚴歸闕強忍住笑意，怕自己笑出聲來會討一頓揍。看了看窗外，睡前還是日暮沉沉偏昏暗，現在已經是天光乍破，看來是真的睡得挺久的：“已經是第二日上午了。”也是有夠厲害的。

但是玉衡第一反應不是感嘆睡得久，而是深覺饑腸轆轆：“難怪我肚子這么餓。”

“……”

玉衡下了床榻，尋摸著坐到梳妝臺前，被自己嚇了一大跳，鏡子里的人不僅蓬頭垢面還衣衫不整，臉上亂七八糟堆成一團，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難怪剛才嚴歸闕反應那么大，她還是第一次在人前這么邋里邋遢，瞬間覺得無地自容，捂住臉，喝令道：“不許看！”

可是別人越不讓你看，你就會越想看，嚴歸闕也沒覺得什么丑不丑美不內美的，但就是忍不住地想笑：“你不是要先填飽肚子嗎？”

玉衡死死捂住臉：“我就是餓死，我也要先打扮好。”然后用木梳把頭發梳齊整了，才道：“我先去沐浴換衣了，我受不了了。”

等玉衡一番梳洗打扮完，日頭都要上三竿了，等她清清爽爽地回來，房間里已經多了一圈人了，圍著嚴歸闕還有許子笙站著。

許子笙一扭頭，看到年輕富有朝氣的玉衡，一身竹青色衣裳，水嫩地能掐出水來，頓生艷羨之情：“從前就看出長公主是個美人胚子，如今正是朱顏辭鏡花辭樹妙齡時。”

玉衡在嚴歸闕面前怎么蹦噠都沒事，但是在外人面前總是要收了真實心性，換上嫻靜溫婉的笑容，真可謂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她壓著步子走進來道：“自家人，不必長公主長公主地叫，叫我玉衡就好。表姐也是氣質端莊，玉衡始終是學不來的，就是不知表姐怎么突然過來了？理應是我們過去請安的，如此，是我們多有失禮了。”

“你既說了是一家人，那你也別說什么失禮不失禮拘束著了，餓了吧，快坐下來吃飯，都是時令的家常菜還有朔煬這邊的水產河鮮，不知你可會吃得習慣。”許子笙看著比昨日大方得體了許多，感覺在外祖母和長輩面前她是唯唯諾諾的，但是在旁人面前卻能挺直了腰桿說話，游刃有余。

一碟碟精致的小菜擺放在圓桌上，都是些時令珍鮮，多以魚蝦莼菜為主，圓桌中央，一只白瓷細碟上整齊地堆著一盤花，圓形的紫蘇葉下碎碎鋪著一層龍腦，晶瑩剔透，下頭還藏著一圈雪白的小魚。

許子笙一一為她介紹特色，介紹到中間這道菜時著重強調了一下：“這是朔煬特產銀魚，今早特意從碼頭買的新鮮的，吃起來鮮嫩爽口，在別處都是吃不到的。”

玉衡素手映著檀木筷，夾了幾筷，確實齒頰生香，鮮美無比，加之她本身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一筷子菜就著兩口米飯扒拉進肚，不得不說江南水鄉的米都要比京州糯香滑口得多。

也不能光顧著吃，有些話還是要說的：“表姐不必專門送一趟飯菜的，讓下人來送就好了。”

“這有什么要緊的？本來呢，應該是玉瑾過來陪你們吃吃飯說說話的，只是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整個人就跟落了病似的，郁郁寡歡，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子慕也在陪著她，便就我來了。”

“哦。”玉衡低低應著，夾了一口冬瓜片，放在嘴里細細咀嚼。不難理解，看來昨天對林玉瑾說的事確實是打擊到了，顛覆了固有的認知，父親害死了母親，無論如何都難想通，就算想通了也難以接受。

再聊下去氣氛就有些僵持了，便就恪守食不言寢不語，堪堪吃飽，收盡尾聲。許子笙停箸，丫鬟端著一方白色錦帕在旁候著，她伸出手來拿起錦帕輕拭嘴角油漬，又擦了擦手。

玉衡瞥眼注意到她的手，不像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的手，雖修長但粗糙，手心頂部、手指底部都有一些小小的繭。

玉衡問：“表姐常年干粗活嗎？”

許子笙不自然地收回手，放在桌下：“哪有，家里仆人多的是，我能干什么活？”但是卻不愿意把手再暴露在外。

“也有可能是干的不是家務活呢。”一直沉默不語的嚴歸闕說話，他總是能與玉衡保持在同一頻率上。

許子笙掛上笑容：“我家當家的是個粗人，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話雖然是糙了點，但確實是這個理。當家的常年累月的跑船，我這個做妻子免不得要照應一二，每每河里水漲時，便也是最忙碌之時。他忙不開，我自然也會幫他管管漕幫，卸卸貨物，算不得什么。”

“表姐跟著姐夫風吹日曬，容顏受損，還總是得外祖母數落，表姐真的不悔嗎？”這是玉衡自己想問的，她很好奇，世界當真有如此純粹不夾雜任何利益的愛情嗎？

“悔？有什么好悔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換句話來問，嚴小公子武將出身，總是要跟人命打上關系的，要若是我問表妹是否后悔跟了他就要過提心吊膽的日子，表妹應如何回答呢？”把話題甩給了玉衡。

玉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側對面的嚴歸闕，他放下筷子，也是饒有興趣地撐著腦袋，想看她會如何作答。

不知為什么，她竟覺得有些緊張，嘴里斟酌了好些巧言巧語，可是到了嘴邊只濃縮成了兩個字：“不悔。”

許子笙笑了，嚴歸闕也笑了，一臉嚴肅又贊許地點點頭，臉上頓生了光彩，孺子可教也。有的時候讓一個人開心就是這么簡單，簡單到在外面人面前毫無疑問地認可他，這比什么都來得直接。

丫鬟收拾殘羹，許子笙不離席，他們也不好起身，就陪著她這樣干坐著。一會兒，她道：“既然你們遠道來了朔煬，我們總該盡盡地主之誼的，玉瑾不在，便由我陪著你們在街上逛逛可好，淘些新奇古怪的玩意兒帶回去也尚可。”

此話正合玉衡意，她可不是單純為了待許府而待許府，總是要出去的，只可惜人生地不熟，總是需要一個領路人的，她在心中已經擬定了要去的地點。玉衡道：“街上倒是不必逛了，天南地北的集市都是一樣的熱鬧，既然來了，要逛也就要逛最有特色的地方。”

“說得在理，讓我想想……大周最繁盛的長江碼頭？可觀葳蕤春花的梨花巷？還是歌舞最精的七秀坊？種種繁多，便是幾日都逛不完的。”

聽著就叫人心馳神往，難怪人人都說江南好，只合游人老。

嚴歸闕在京州城給悶壞了，他頭一回來江南，來是就被江岸的吳儂軟語所吸引，聽著哪里都想去，尋思一會兒，又想起才下船時的碼頭生機勃勃，天南地北匯聚一灣，能看到的、能打探到的東西也不少，于是選擇了前者：“長江碼頭。”

“柳葉塢。”與此同時，玉衡說出了一個陌生的地名。

但是這個地名對于許子笙來說并不陌生。朔煬地理位置奇特，北面臨江，東面臨海，所以同時陸地水運與海上制鹽同時發達，而柳葉塢則是朔煬臨海的四個漁村中的其中之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世代居住以制鹽捕魚為看家本領的漁民，制鹽方面不是最精也不是最多，所以在外地遠沒有東滄和湄洲村這兩個鹽產大地出名，卻是不知玉衡一個外地人是如何得知的。

許子笙眉頭沉了沉：“怎么會想去柳葉塢呢？那里不過是個又破又小的漁村，實在沒什么好玩的。”

“只是聽聞柳葉塢制鹽遠近聞名，我這從小到大只知道要吃鹽，卻從來不知鹽如何制的，所以心下好奇，想探知一二。”

“既是想看制鹽，東滄不失為一個更好的選擇，更靠近城鎮，馬車往來也方便些，且東滄制的鹽是最好最精細。”

“不用了，既然一直惦記著柳葉塢，若是不去，往后回想起來必定成為一樁憾事，再者在我看來二者并無太大分別，只是柳葉塢這個地名聽起來更好聽些罷了。”給出的理由就是這么純粹簡單，叫人無從反駁。

卻也不知方才還信誓旦旦要帶他們將朔煬逛個遍的許子笙在猶豫著什么，她艱難開口，望向嚴歸闕：“嚴公子不是說要去長江碼頭嗎？”

嚴歸闕聳了聳肩，漫不經心道：“她說去哪兒我們便去哪兒，我剛才有說過什么嗎？”說完給玉衡遞去一個求表揚的眼神……

好吧，還真是把婦唱夫隨發揮到淋漓盡致了。

若是許子笙再委婉攔著不讓他們去就很奇怪了，便妥協了：“那好吧，我待會兒就去雇馬車，我們隨后就去，然后趕在天黑之前回來，不過你們要答應我，到了柳葉塢不要隨意走動，聽我的安排可以嗎？”

“怎么了？”往往別人越囑咐不要隨意走動，被囑咐的人就越好奇，越要打破那條禁制。

“最近柳葉塢不太平，這也是為什么我不太想讓你們去的原因，不過只要跟好我，我帶你們去鹽場簡單逛上一圈，應該并無大礙。”

許子笙辦事很速度，說雇馬車馬上馬車就停在門口了，配了隨身的健壯家丁，還怕玉衡路上口渴饑餓，找芳草問過了她的喜好，在車上備好了甜膩的龍須糖、甘甜的春露液，還有用來果腹的薄荷油糕，可謂是樣樣細制，妥帖周到。想來不愧是做生意打交道的，什么樣的人都見過，更懂得投其所好。

“你不帶芳草？”

“不帶，危險。你不帶齊豫？”

“帶，危險。”

原來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都知道此趟危險，但彼此心照不宣。玉衡突然就生了些許愧疚之意：“你知道危險，你還由著我去？”

嚴歸闕正扶著她踏上馬車，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我還能不知道你的性子？我若真不讓你去，你定然會偷偷跑出去，與其讓你自己一個人偷跑出去，還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總歸我會放心些。”

玉衡一下子就開心了，回頭笑嘻嘻，突然耍起了嬌行，也不使勁，由著他吃力推她上去，轉身扣住他的手，如羽毛般在他手心輕輕撓著，撓得他心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