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煬只是一個邊江小城,柳葉塢算是距離比較遠的了,但是坐馬車也就兩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玉衡一下馬車,迎面而來的是咸澀的海風氣息,耳邊有海浪拍發在礁石上的聲響,還有海鷗伴鳴叫伴隨著魚群出海的撲通撲通聲。新鮮而又奇異,原來這就是海邊。
海邊全都是漁船,大船小船凌散排開,停靠在岸邊,海面上也有飄飄浮浮的漁船,船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有人打漁,有人收網,最小的也就是五六歲,就能在船與船之間上竄下跳,來去自如,不愧是從小海邊長大的小孩。
許子笙也從另外一輛馬車上緩緩下來,走到他們跟前,引著他們往前走,走在海岸邊,腳下的沙土松軟,一踩一個坑,留下幾串歪歪斜斜的腳印。
連下幾天陰雨的朔煬終于迎來了一個大晴天,純粹的陽光被拋下穹頂,鋪在澄澈的海面上,像有一片片閃閃發光的魚鱗在跳躍著,亮亮堂堂,海面比江面更要寬闊,心也不自覺的平靜下來。
許子笙盡職盡責:“這是東海,往前再走一里路就是這里最大的鹽場,那里咸澀難聞,人多眼雜,你們真的要去嗎?”
玉衡笑了笑,踢踏著腳:“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表姐何必說得這么可怖呢。”
許子笙笑得溫柔:“我也只是擔心罷了。”
遠遠地就看見一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鹽田,海邊圈出一塊塊平整的土地,正有鹽丁面著波濤起伏的大海,用長柄勺直接把海水倒入木桶,另有兩人挑海水倒入鍋灶上方的水池中,灶口有人添柴管火,灶旁有人不斷用鹽鏟將鍋內已結晶的食鹽撈入旁置的缸內,另有數人將成鹽送往鹽倉中貯存。
從未見過制鹽,現在見到了只覺得新奇,走近了看,鹽丁看著他們烏泱泱一群人宛若巡視,幾個人交換了眼神,操著聽不懂的方言交流。然后就有其中一個瘦瘦小小的鹽丁丟了鹽鏟,小跑過來,對著許子笙笑得諂媚,雙手來回挫著:“什么風把夫人給吹來了?”
看來兩人也是相識的,許子笙睨了他一眼:“這是我表妹和表妹夫,遠道從京州而來,就是想看看這柳葉塢的鹽場。”
“好說好說。”想著兩人是許子笙的親戚,穿的又是低奢貴氣,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向前打著手勢:“幾位請隨意看,盡管看個夠,沒什么好忌諱的。”
別人這么熱情好客,玉衡和嚴歸闕自然也要微笑回應,道了幾聲謝,便自己四處走走瞧瞧,他要領著,他們只讓他先去忙,自己看看就行了。
有幾塊干凈的石槽,是用淤泥和稻草修建的,鹽丁介紹海水漲潮,水流進來,經過暴曬后,海水就會蒸發,從而就會留下海鹽,然后便就能進行后頭的煎煉海鹵等工作。
初步得到的鹽粗的很,不夠細白,還遺留著沙粒雜質,但遠遠看上去是瑩白一片的,像新下的雪。
在征求過同意后,玉衡蹲下來撈起了一把“雪”,沒有雪的冰涼刺骨,反而是微微燙的,有溫度,有氣味,就像沙子一般,握得越緊流逝得越快。
蹲下來的時候,視線里有一角天水碧色繡著海棠的裙擺輕輕晃動,奪過了眼前的白,玉衡并不抬頭,知道是誰:“表姐對鹽場很是熟悉嘛。”
裙擺上的海棠頓了一頓:“當家的是運貨跑船的,平時沒少和鹽場做生意打交道,我跟著當家的,認識也并不奇怪吧。”
“這是官鹽嗎?”
“自然。”
玉衡散了手中的鹽,拍了拍散落在下裙上的鹽顆粒,用最平和的語氣說著最震動:“就是不知道這官鹽與私鹽有何不同。”
裙擺上得海棠又猛烈地一顫,向后退了三退:“噓――這話表妹可不能亂說,哪里有什么私鹽,這些鹽場都是官家的,村里的人受召成為鹽丁,但這鹽是一顆一粒都不能歸于自己的,販私鹽可是大罪。”
玉衡起身,云淡風輕:“沒什么,我也就是問問。”
許子笙掩住眸中深色和戒備:“表妹似乎從見到我起到現在就對我不太友好呢。”
玉衡歪了歪頭:“有嗎?我對誰都是這樣的,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多擔待。”要么就是試探人心直接沖到底,要么就是退避三舍充滿冷漠和疏離。
“是我多心了,表妹這樣直爽的性子也是討喜的。”
玉衡笑了笑,打了個馬虎眼,不予置評。
后來在鹽場繞了一圈的嚴歸闕回來了,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按耐不住興奮,走到玉衡身邊還是笑呵呵的:“跟著媳婦就是好,你想個辦法,琢磨著明年咱們去西轅看看,聽說西轅的人會下蠱。”
玉衡有模有樣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定的,我不僅要去西轅,還要學會西轅的巫蠱之術,回來給你種蠱。”
“種蠱?種什么蠱?情蠱嗎?”
“……”玉衡不愿同他耍嘴,欲哭無淚。
嚴歸闕就跟變臉似的,突然收了笑,湊過來,一本正經地壓低聲音:“你什么時候去辦事?”
對于嚴歸闕,玉衡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我也是好不容易從芝娉口中探出顏嬤嬤的老家所在的,就在這朔煬柳葉塢,卻也不知何家,總不能挨家挨戶地搜吧。若是那樣,必然會讓許子笙起疑心,本身她就很奇怪了,她既是赤砂幫的三當家夫人,私鹽案未必不知情,只怕我們做的事會打草驚蛇,誤會我們,到時候可就不好說了。”
玉衡的顧慮也正是他的顧慮,從種種行為和跡象來看,他也懷疑許子笙有問題,但是該做的事情也不能因此而耽擱了:“沒事,你和齊豫找個借口離開,小心仔細地查,我在這邊拖住她。”
一頓剖白,把玉衡感動得稀里糊涂:“好樣的。”
“……”行吧。
兩人計劃了一番,嚴歸闕走到了許子笙跟前,與她挑起話題攀談著,在口才這方面,嚴歸闕可沒有輸過誰,幾句話就逗得她捂嘴輕笑,不自覺放松了戒備。
“夫人走吧,別看了。”齊豫感覺自己很難,明明是嚴歸闕把自己喊過來陪夫人的,自己卻跑去跟別的女子有說有笑,這下好了,夫人不高興了,直直盯著二人不放。
玉衡明知道他是為了幫助自己才去拖住許子笙的,可是這心里不怎么的就是吃味,整個人微微有種撕扯感。
“走吧。”玉衡氣鼓鼓,刻意不去看,趁許子笙背過身的時候,帶著齊豫從后頭繞過去。
可是還沒走兩步,不遠處急急火火跑過來一個村民,雙臂高振,大聲呼喊:“不好了,有人打架了!”
完蛋,這一喊就把許子笙的注意力喊去了,不僅注意到了來者,也注意到了在后頭的玉衡。
鹽丁本來在干活,被村民這么一驚一乍,差點把鹽給潑灑,教訓道:“做什么一驚一乍,沒看見這么多貴人在嗎?不就是打架嗎,打完了把人拉開就是了,還能把人給打死了?”
村民看起來是真的很急:“不是兩個人打架,是十一二個,東村口的幾個小混混不知道為什么踹了幾戶連著的人家的鹽坑,還攪碎了漁網,然后就打起來了,攔都攔不住。”
每個村子都有那么幾個混世的無賴,但是他們平常也不過是游手好閑,有時候搗亂,村民們忍忍也就算了,求個日子和靜,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發生口角,更別提打架鬧事了,看來是真的被欺負得很了。
這性質就有些嚴重了,這個鹽丁似乎還是柳葉塢的一個管事的,說話挺有分量,別人既然有事來找他,那他自然也就不能坐視不管,但是也不忘顧及許子笙他們:“那夫人,我們就先走了,你們慢慢逛。”
許子笙點頭。
但是玉衡眼珠滴溜一轉,心想眼前這不就是擺著的一個大好時機嗎?趁亂找人,蛇已經驚了,就不存在會不會打草驚蛇了,于是馬上做出了行動:“我和你一起去。”
鹽丁犯難,貴人他可得罪不起,“這位夫人還是就在這里吧,前面也就是聚眾鬧事,沒什么好看的,那些個混混都是蠻不講理又粗俗的,萬一沖撞到夫人就不好了。”
許子笙也勸:“是啊,你要看鹽場咱們也看了,眼見著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若表妹出了什么三長兩短,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玉衡執拗:“無事,我也是沒看低過打群架的,既然來都來了,為何不都看了?再說了,有我夫君保護我,我還怕些什么呢?是不是,夫君――”
玉衡可是從來不會喊嚴歸闕夫君的,婉轉千回,被她這么一叫,他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點頭如搗蒜:“放心好了。”
人家小兩口都不擔心,他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好吧,那夫人只能遠遠看著,不要靠近。”鹽丁終于妥協了,但是在妥協之前,玉衡精銳地捕捉到他先看了一眼旁邊的許子笙,有了個明顯眼神交匯后才妥協的。
遠遠地就聽見一片喧嘩聲,吵鬧不堪,各種狠戾粗鄙的話語不絕于耳。轉過了彎就看見村口有一棵碗口大的粗壯柳樹,樹蔭下塵土飛揚,一群人交戰,打的是不可開交。
有的人敗了陣,掛了彩,身上青一塊紅一塊,被打得出了血的也有,被人扶到了底下坐著,還不甘心打輸了,雙手無力地揮動著,堅持要決一死戰。
鹽丁看到后,頭都大了,本來每天煮鹽打漁就已經疲勞不堪了,還要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鬧事,真是心力交瘁。他只好向看到柳葉塢不好的一面的玉衡他們致歉:“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我這就去處理,幾位現在這里等著,切莫靠近。”
嚴歸闕點頭,倒有些譜:“無礙,你先去吧,若是需要幫助的話喊我們一聲就可。”
鹽丁看了一眼他和后頭那個一直冒著冷死的齊豫,他們身上都配有花紋繁復的寶劍,人就像這雕著的花紋一樣也是繁復的。都是些拳打腳踢的近身搏擊,還用著見劍光,鹽丁訕訕笑道:“不用不用,小事小事。”
然后就帶著人走向亂糟糟的一群人中,遠遠就在震威:“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給我住手!”
一群人打得是正難舍難分,有誰能聽到鹽丁的威懾了,鹽丁走近喊了好幾遍后,堪堪才漸漸收了點,但還是有些冥頑不靈的執拗著誰也不肯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