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片浮云,算起來也快有七萬歲了,七萬年前神魔大戰剛結束時,天地間還充斥著混沌之氣,后來上升的清氣,形成了片片浮云,唯獨她這一片,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飄來飄去不曾消散,最后竟還修成個實體,于是在她差不多四萬歲的時候,忽然有一隊仙官跑到她面前,畢恭畢敬地請她去承繼破軍星位,理由是,她身上有若華殘留的一絲神識。
若華,就是七萬年前以身飼魔,為神界贏得時機,順利結出封印的那位搖光神君。
于是她就稀里糊涂地被帶進了紫霄殿,跪在天帝面前的云階之下,等著天樞上神給她戴上破軍的星辰冠。
她仍然記得,初見北辰宮其他六位神君時,第一眼就被玉衡神君身上的光芒晃得幾乎睜不開眼,還聽他驚呼道:“若華怎么變成個女的了?”
之后立在天帝身側的重寰,就從云階的最高處一階一階走下來,走到她面前,攤開一只手掌,掌心托出一頂籠著七彩光華的星辰發冠。材質形制跟其它六位神君所戴基本相同,只不過線條柔和些,上面多裝點了些神花仙蔓,鮫珠雲琈,又挑出幾條星河碎石做的流蘇作裝飾,更適合女仙佩戴,都是依照天后的交代改過的。
她那時只覺得,這頂發冠真好看,拿著發冠的神君,也很好看。
可是還沒等神君將那發冠給她戴上,不知哪路神仙幽幽道了句:“她這樣的,也配承繼破軍星位?漫說魔族總有一天會卷土重來,她第一個就被滅了,就是隨便一個小妖王也能輕輕松松把她打趴下吧。”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隨聲附和道:“那可不,即便她身上有搖光神君的仙澤,可要說修為,連個地仙都夠不上,今后先鋒軍的隊伍能讓她來領?這不是開玩笑嗎?”
天帝聽到此處,微微皺眉,暗暗對重寰擺擺手,重寰只得將手指往掌心一收,那頂發冠跟著消失不見。
太清天尊見天帝把他望著,只得緩緩開口道:“這說起來,若要承繼星位,一是要講仙緣,二是要講仙階,起碼要上仙品階才行。她身上有破軍星的神識,仙緣這一點是不用質疑的,至于仙階,是可以慢慢修煉提升的嘛。”
可還不等他說完,便有人“?”了一聲,譏諷道:“修了四萬年才修成這么個不魔不仙的東西,若要等她修成上仙,神魔兩界都不知道又打幾回了。”
太清天尊聽了這話,瞅了瞅天帝,又瞅了瞅瞅重寰,沉吟片刻道:“這提升仙階嘛,也不是沒有速成的辦法。”
重寰聽到此處,皺了皺眉,似乎想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太清天尊見狀,便繼續說道:“地獄道三千年,餓鬼道三千年,畜生道三千年,阿修羅道三千年,人間道三千年,天道三千年。只要歷了這六道輪回,神識不散,仙根不動,便有資格上封神臺,領過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就可以飛升上仙了。”
在場的人聽了,都倒吸一口涼氣,所謂速成,也要一萬八千年,更何況六道輪回,苦不堪言,至今還沒有一個修仙的愿意用這速成的法子,都寧愿幾萬年幾十萬年慢慢地修著,更不要說一來便領四十九道天雷,看她這個樣子,即便再過一兩萬年,怕是也連九道都領不下來吧。
天帝聽了,不住點頭,又看了看仍低眉斂目跪在地上的云兮,緩緩道:“那...”
重寰卻忽然插話道:“你愿意嗎?”
云兮聽罷他們的話,先前那絲新鮮感早已化為烏有,只面無表情地抬頭把他望著,重寰便又問:“去歷這一萬八千年的輪回,然后飛升上仙,承繼破軍星位,你愿意嗎?”
云兮心想,你們把我弄來這九重天之前,卻也沒問過我愿不愿意。因此只是輕輕笑了一笑,反問道:“我有資格說不愿意嗎?”
重寰眼波微動,沒有再說什么,倒是天權輕嘆:“脾氣倒是跟若華有一拼。”
正如云兮所言,她根本沒得選,她倒是愿意慢慢修呢,可天帝不愿意,她這樣子想要自己修出來,神魔兩界或許真的又不知打了多少回了。
要說她這片年輕的浮云到底是見識淺,若早知道這一萬八千年的六道輪回是這么個感覺,倒寧愿當初出言不遜惹惱他們,讓他們把自己元神打散了好些。
她到現在還記得被領著去見地藏時,他聽完仙使的敘述眼中露出的那一絲驚異。他問她:“三千年的時間雖不算長,卻要受盡八熱八寒近邊孤獨極刑極苦,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而復死,死而復生,尤其阿鼻地獄,所受之苦無有間歇,毫無喜樂可言…你…真的想好了?”
云兮從一進來就覺得心中憋悶,被他這么一說更是不寒而栗。嘴上卻也不服輸,輕笑道:“菩薩不是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嗎?他們讓我來受一受眾生輪回之苦,也好知道這世間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第一輪就來了您這里,大約就是想讓我學學您的大慈悲心。不然今后如何能做個好神仙呢。”
地藏王聽罷沉默許久,擺擺手道:“罷,你去吧。”
便有兩個鬼差過來領著她蕩蕩悠悠往深處走,云兮只覺得越來越冷,腳步也越來越慢,好容易挪到了一口呼呼往外冒著寒氣的深窟前,只聽其中一個鬼差道:“辛苦了。”已伸手將她推了進去。
云兮早已被凍得腦子都有些糊涂了,只覺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掉,到最后終于摔到地上,感受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疼痛,幾欲昏厥,待她緩過神,才見自己如高處墜落的冰晶一般,竟摔成了許多碎塊。她本能地想要哭喊,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此時旁邊卻有一個弱弱的聲音道:“你別慌,身體自己會合攏的。”云兮循聲望去,見是個年輕婦人,倚著冰壁半坐著跟她說話,身上覆著一層薄冰,早也被凍得變了顏色。那婦人見她注意到這邊,便以目光示意她看看四周又道:“我們都是這樣的,落進來身體立時凍成冰塊,摔到地上就碎了,會合攏的。只不過有的快些,有的慢些。”
云兮只得安分等著,沒過多久,身體果如那婦人所說,重新合作一處。
那婦人見了驚詫不已:“奴還沒見過像你合攏得這樣快的。”旋即又嘆道:“想必是生前作惡少些吧。”
云兮苦笑,試著開口道:“我…咳咳咳…我自己覺得…咳咳…除了整日游手好閑,外加拿水潑過幾個實在討厭的東西外,好像也沒作過什么別的惡。”
那婦人聽了輕笑一聲,便不說話了。
云兮又緩了一會兒,問道:“身體合攏之后,會怎么樣?”
那婦人答:“不怎么樣,就這樣。”
“啊?”云兮不解。
“就一直這么凍著,等到惡業銷盡。”那婦人嘆息著答到。
云兮“哦”了一聲,又問,“何時才能銷盡?”。
那婦人道:“每個人不一樣,時候到了,自有判官來送走的。”
正說著,恰巧有判官來,立在不遠處的男子面前,拿法杖對著他的額心點了一點,男子身上的便冰漸漸化了,只見他一面道謝,一面跪下對判官拜了幾拜。判官卻問:“被凍了這兩千年不得吃喝,可知饑寒之苦了?”見那男子點頭如搗蒜,判官又道:“那下一世,便不要對身邊的人那樣吝嗇了,不要為富不仁,更要善待父母妻兒,可能做到?”那男子聽后痛哭流涕,不停道:“能做到,能做到。”
判官聽了,又用法杖輕輕一點,那男子便化作一道青煙去了。
云兮身邊的婦人見了嘆道:“這就是惡業銷盡,轉世投胎去了。”
云兮此刻沒有作聲,因她正忙著跟判官密語交談。
“您受苦了。”
“所以我這是要在這兒凍上三千年?”
“呃…是一千年。”
“不是三千年嗎?”
“寒部一千年,熱部一千年,近邊孤獨各五百年。”
“哦,行吧。”
“您放心,北辰宮和天帝那邊都來打過招呼了,您只需按正常程序經驗即可,我們不會故意為難的。”
“嗯,好吧。”
“天權神君還有話帶給您,他讓您多想著這是修行,在這里一日,便抵別人在外面十日百日,心里會好過些。”
“哦,知道了,替我謝謝他。”
“那在下告辭了。”
“不送。”
那婦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只當她是沮喪,便好言安慰道:“看你的樣子,應當是兩千年也用不了的,況且我們這兒處刑算最輕的了,只是凍著難受而已,奴聽說,熱部那邊有個無間地獄,那才真是…”
云兮翻了個白眼,在心里把天上諸神都問候了一遍,才問:“那你在這兒多久了?又是因何而來?”
那婦人嘆了口氣,幽幽道:“不記得了,只是比剛才那人還早些。奴是…溺死了自己的親骨肉。這業大概是銷不完的吧。”
云兮心下有些駭然,沉默片刻才道:“我看你也不像惡人,為何…”
那婦人哀哀道:“若不是婆母以死相逼,自己親生的女兒,怎么能下得了手。”
云兮不解,不是說凡人情欲最盛嗎,她婆母怎么這樣冷漠。因而又問:“為何她會不念親子之情,迫你至此。”
那婦人道:“奴的女兒出生不久,當家的進山砍柴遇上人熊,面皮都被撓掉半張,靠裝死才保住性命,逃回來也是一直病在榻上,請了好幾個郎中,藥草不斷,卻總不見好轉,婆母無法,只得請了村口跳大神的王婆子來,誰知她來看了,說奴那當家的病竟不打緊,要緊的是我們可憐的女兒,說她是個天煞孤星,若不早早打發了,家里的男丁就都無望了。婆母聽了,就要將她送人,誰知王婆子竟說這樣還不行,除非她死了,否則家中的香火必定斷絕。婆母就當著奴當家的面,把刀架在脖子上,奴那當家的一直都是個孝子,見他阿娘那樣,也跪下來求奴,奴沒有辦法…”
她說到此處忽然頓住,神色凄愴,雙眼血紅,卻連淚也流不下一滴,過了許久才繼續道:“女兒在奴手里斷氣的那刻,奴就知道自己死后一定會下地獄,就是永生永世被凍在這里,也沒什么說的。”
云兮聽了沉默半晌,問:“你婆母和當家的怎么不自己動手,這種事還非逼著你這個當母親的來做。”
那婦人冷笑不止:“他們當然是怕擔干系,遭報應。”
她們正說著,又見上面摔下個冰塊來,碎渣子過了許久才合攏一處,竟是個半大孩子,云兮問他為何而來,他也不答,只是縮在那里。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忽見一群鬼差進來,說天界派了仙使來布道,這里的亡魂們情節不很嚴重,都可以去聽聽,有助于快些銷除惡業,說完就依次解了他們的冰封,云兮見大家都陸續跟著鬼差走了,那小男孩卻不動,便走到他身邊問:“小孩兒,快走呀,據說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你還不趕緊出去放放風。”那小男孩兒仍是不動,云兮無法,正急得揪頭發,有個鬼差走過來蹲在他面前,摟著他的肩柔聲道:“傻小子,雖說你年幼不知事,但畢竟是犯了罪,如今接受懲戒,銷盡業障,又可以坦坦蕩蕩重新做人,男子漢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知道嗎?”
一番話說得那小男孩兒落下淚來,那鬼差便伸出手指幫他抹了,讓先前那個婦人牽著他先去,自己繼續留下清點剩下的亡魂,又見云兮一臉疑惑地立在旁邊,笑道:“這小孩兒家中遇上饑荒,逃難的時候父母都沒了,自己快餓死了,還把偷來的東西先給妹妹吃,后來實在沒辦法,把妹妹賣給一戶人家,本來是指望她今后能有口飽飯吃,誰知她后來竟被那家人虐打至死…”
云兮越聽越惱火,終于忍不住打斷他道:“這樣的也要下地獄,是什么道理。”
那鬼差依舊溫和地笑道:“行了惡就是行了惡,哪怕初衷是好的,若是因此就不接受懲戒,才是真正的沒道理。”
云兮不依不饒地問:“那些真正作了惡的,如那婦人的婆母,如虐死那小孩兒妹妹的人家,又當如何?”
那鬼差原本忙著自己的事,并不特別留心她,聽了這話忍不住笑道:“又當如何?小姐姐,你可知地獄有十八層,這才是第一層,你不如猜猜剛才說的那幾個該入哪一層?”言畢停下來將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問,“倒是小姐姐你究竟因何而來?我在這兒當差那這么久,竟沒注意到你。”
云兮想了想道:“這個說來話就長了…”
那鬼差聽了道:“那就長話短說,不過你這樣子,多半是因為長得太好看,引了別人犯罪才來的吧。”
云兮原本道:“不是不是”,卻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問,“長得太好看也要下地獄?這又是何道理?”
那鬼差慫慫肩道:“這道理你跟我講不通,須得去同上面那些大佬講。”他說著,伸出食指,沖著上面點了點。
云兮一想,倒也是,便住了口,和那鬼差一道隨大家一同出了冰窟,來到講經壇前,果見一個仙使正在布道,她正聽得無趣時,忽然肩上被拍了兩下,又見先前那個鬼差站在不遠處對她勾了勾手指,便跟著他在地府中七拐八繞起來,路上也曾問他去哪里,他卻搖搖頭道:“不曉得,只聽說是這個點名要找你。”說著豎起大拇指,云兮只當是地藏王,可也不知到底是何事。終于到了一所凈室門前,鬼差示意她自己進去。云兮才推開虛掩著的房門,就見天樞神君坐在那里燒水沏茶,想來是帶著仙使來布道,順道探望探望她這個將來的同僚吧,便回身掩上門,走到他面前,拱了拱手問:“神君怎么來了?”
重寰抬頭看了她一眼道:“我問過了,你在寒部這一千年,會一直被冰封在那里,不打算找點事情做嗎?”說著已為她沏好一盞茶,示意她坐下喝。
云兮從前并不覺得熱茶有多特別,如今被冰封了那些日子,竟感到它喝起來格外可口。因此一連飲了數盞才答道:“多謝神君提點,先前天權神君也已讓判官帶過話了,我會好好修行的。”
重寰聽罷飲了口茶,緩緩問:“那你可知道修行之法?”
云兮怔了怔,老老實實答:“不知道。”
重寰聽了這話,輕笑著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你被冰封著不能動,只能先從心法開始。”說完飲過一口茶,就開始授她心法。
云兮跟著默了一段,覺得無聊,便有些心不在焉,重寰見了淡淡道:“還是多記一些吧,被冰封在那里動都不能動,不揣摩心法更無聊。”
云兮聽了,只得苦笑著老老實實跟著他又默了好幾段,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鬼差來報說前面布道已經結束,云兮知道該告辭了,便站起身。重寰卻已經又給她的盞中續上了熱茶,示意她喝過再走,最后見她笑吟吟飲過茶隨鬼差離開,才嘆了口氣,也起身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