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安知遇以為她能處理好自己所有的情緒,可是,她的故作堅強、她的小動作微表情,她所有的掩飾,沒有一次能躲過曾佳齊的眼睛;
她以為大家看到的都會是她想給別人看到的樣子——外向的、活潑的、陽光的、幽默的、善解人意的……
可是曾佳齊卻偏偏看到了孤獨的、自卑的、怯懦的、抑郁的、讓人心疼的安知遇,雖然他并不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陽光明媚的女孩子有著怎樣的經歷,但是他似乎都看到了,她并不快樂。
他原本希望有一天,這個小家伙會對他卸下防備,跟他講講自己的過去,可是今天他終究是沒能忍住;
他把車子停在路邊,安知遇疑惑的回過頭,曾佳齊溫柔的看著他:“知遇,你可以跟我說說。”
安知遇看著他的眼睛,晃了神(他的眼神依然如往常一般溫柔、干凈、而又純粹,他似乎沒有經歷過人世間任何的磨難,嗯,他一定沒有經歷過!
他一定被保護的很好,否則,他的眼神文會如此清澈。)想到這里,她驚慌了,轉過身,他用手撥弄著手腕上的手表,突然呵呵呵的笑起來;
然后低下身子,一邊雙手插進頭發里撓了撓頭:“說什么呢?從何說起呢?”,
她又直起身子,捋了捋兩鬢的頭發,順勢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從哪里開始說起呢?工作以后?大學?高中?初中?還是小學?”。
隨即轉過頭看著曾佳齊詢問他:“你想聽哪段?”。
她真的是在詢問,沒有反諷,也不是為了滿足曾佳齊的好奇心(她也知道曾佳齊不是好奇才問她,她知道曾佳齊是真的關心她),她是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
安知遇對童年的記憶,不能按照幾歲來敘述,因為她基本上沒過過生日,她對上學幾年級比較有概念;
在安知遇的記憶里,她感受到最深的母愛是幼稚園到二年級,而且模糊的只有夏季和冬天的概念。
依晰記得那年冬天,早上起床,腳上穿的鞋有母親在火桶里烘干過的溫度,放學回家有冒著熱氣的飯菜;
被同學欺負,媽媽會拉著她找對方父母吵架,生滿凍瘡的手會被母親強制按在辣椒水里浸泡(如果安知遇知道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即便這水再燙手,她也會隱忍,不跟母親鬼哭狼嚎。);
她會在稻場焚燒的桔梗堆旁邊等著母親放進去的番薯發出誘人的香氣,晚上睡覺前母親會在鹽水瓶里裝滿熱水給她捂腳;
那時候弟弟妹妹已經是家里的一員,但是他們小的可以讓安知遇忽略不計……
夏天的時候母親再賣完蠶繭以后會給他們買幸運方便面(成年以后安知遇再也沒有見過幸運方便面,直到有了淘寶的出現,她曾買了一箱,直到吃到吐,便再也不懷念小時候的味道了)。
這就是安知遇童年對于母愛的所有記憶。
隨著弟弟妹妹的長大,父親獨自外出打工已經不能滿足家庭的開支,于是在安知遇快上三年級的那年春天成為了留守兒童;
母親和父親告知她:“知遇啊,爸爸和媽媽要出去賺更多的錢給你和弟弟妹妹買好吃的,弟弟妹妹太小,爸爸媽媽要帶他們一起,你已經長大了,要讀書,所以你今年你住在小叔嬸嬸他們家。”
8歲的她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不在家,只有她被留在家里,還要跟經常一起打架的堂哥堂妹一起生活。
她沒有說不的權利,在這個家庭里母親都沒有任何發言權,何況她還是個孩子,一個需要花父母錢的孩子,一個一直索取的人是不配提任何要求的。
爸爸媽媽臨行的那一天,安知遇看著他們打包小包的收拾東西往車上裝,家里漸漸空曠,安知遇突然跑出去抱住正在車上整理東西的媽媽;
“媽媽不要走,我不要一個人在家里,我不要好吃的,我冬天一定好好泡辣椒水,我也可以不要方便面,我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你不要走好不好?”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閃爍著期待和渴求的的光。
哪里會有人在乎一個孩子的感受,大人們只當是一個孩子的無理取鬧:“你昨天晚上不是已經答應了嗎?”媽媽笑著跟他說。
“我后悔了,我不讓你走,我不要住在嬸嬸家,我不要跟他們打架,我不要你走。媽媽,我求你了,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害怕一個人,我會聽話的。”
安知遇死死地抱住媽媽的腿,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里掉下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為之動容。
“別磨嘰了,車上人都等著呢,司機一直催著呢?”爸爸有些不耐煩了:“你不要理她,這樣下去得等到猴年馬月。”他走過來,拉開知遇的手;
一只手把她抱起來另外一只手打他屁股:“這么大人了,一點都不懂事,大新年的,老子今天出門,就你在這鬼哭狼嚎,真是晦氣。”最后扔給了知遇的嬸嬸。
安知遇永遠都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不舍和請求在父母眼里是如此的不值一提,甚至要把父親不久后的重病都歸咎于她此刻對父母的不舍而留下的所有眼淚。
安知遇還害怕一件事情……在安知遇的記憶力,不論是父親生病前還是生病后,母親和父親同時出現并且和諧的畫面不會超過10分鐘,
緊接著就是鍋碗瓢盆摔地的聲音,拳打腳踢的畫面,頭發被抓住糾打在一起的畫面。
其中最讓她無法忘記的是有一次父親隨時抓起一把剪刀,朝母親扔去,刺中了母親的胸口,鮮血直流,她已經不記得那件事情后來是怎么處理的,
她只記得那天母親的白色襯衫特別特別紅,紅的讓她害怕,那一天,她突然意識到母親有一天可能會被父親打死,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母親,
如果她沒有了媽媽,她該怎么辦?可是她沒有任何能力去做些什么,那年,安知遇5歲。
在他掙扎著要去追母親遠去的車被人狠狠拽住時,在她萬般不舍和害怕,父親打她罵她的時候,在他哭的喘不上氣;
而車里的父母嬉笑未曾看她一眼的時候,她知道她被拋棄了,她只是一個人,一個,人!
也許從那一天開始她就戴上了面具,也許是在那一天他知道乞求無法換取憐憫,最親的人尚且不能與你共情,有何妄想他人感同身受。
這樣的人即便成為寄人籬下的留守兒童,也無法成為討好型人格,即使她知道只要她賣乖,別人就會喜歡她,只要她妥協,別人就會親近她,但是她不要;
她不要用放棄尊嚴的方式去換取別人的施舍與憐憫。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去乞求別人,也將會是最后一次,對于安知遇而言,成長就在一瞬間。那年,安知遇8歲。
僅僅過去半年,安知遇就被送到姑姑家寄養了,這半年安知遇無數次跟堂哥堂妹打架,最后一次打的頭破血流。
因為周末的時候外婆來接她帶他玩,給她買了很多新衣服,還給了她很多很多的糖果,安知遇舍不得吃,一直藏在裝衣服的柜子里。
可是這天她放學回來,看到堂哥在門口跟別人玩彈弓,人手一個顆糖,她馬上跑過去問是不是她的,堂哥否認,她又趕緊跑到房間,翻箱倒柜也沒有看到她的糖果;
她氣呼呼的跑到外面,將書包砸向堂哥,兩個人扭打起來,最終安知遇還是因為年紀而敗下陣來。
嬸嬸打電話給她父親,實在沒有能力去幫忙照顧這個孩子,最終父親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姐姐。
安知遇這次沒哭沒鬧,只說好,她知道自己并無選擇的權利,她收拾行李來到姑姑家,父親母親一再叮囑,住在別人家,要學會說話,要幫忙干活、掃地洗碗都要做。
安知遇雖然不情愿,但也照做,畢竟吃別人的嘴軟,轉眼已經到了冬天,安知遇的手又生凍瘡了,這次沒有滾燙的辣椒水,她經常在冰冷的水池里洗菜、幫忙掃地、洗碗。
有一天上學起晚了,她的拖鞋又不知道被誰穿走了,然后就坐在床上大聲并且生氣的喊著姑姑她的鞋不見了。
姑姑覺得安知遇特別不懂事,住在她家,吃她的,喝她的,怎么可以對姑姑大吼大叫,于是打電話給父親告狀了:“知遇這孩子性格隨了誰,跟長輩說話大呼小叫的,還沒有沒有一點教養了,這性格換住誰家都不行。”
知遇不明白她只是找不到鞋喊了姑姑,耍了點小孩子的脾氣,為何姑姑要這么說她,她躲在門邊,眼巴巴的看著姑姑打著電話跟父親告狀;
他不知道那天姑姑跟姑父吵架,而她剛好趕在槍口上。父親再電話那邊賠不是,說一定好好教育安知遇,安知遇接過電話,父親正在電話那頭大聲呵斥;
他警告安知遇,如果你再不聽話,再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你就滾回家,自己一個人住。
她想解釋說我沒有大呼小叫,我不知道姑姑在哪,所以就大聲喊了一下,我不知道姑姑會生氣,可是話到嘴邊正準備說的時候,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而更讓安知遇疑惑不解的事,姑姑那句話說了10年,每次看到父親都會說一遍,父親每聽一遍,就會罵一次安知遇。每罵一次,安知遇對父親就多一份怨念。
在那年年底的時候,父親因為和朋友喝酒到宿醉,結果酒精中毒,最后胃出血,普通人家最承擔不起的便是病痛,父親住院不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許多外債。
安知遇以為父親母親要回來了,盡管當初他們對自己很絕情,但是沒有關系,只要他們接她回去,像以前一樣,她就原諒他們。
孩子的心就是那么大,不管你多么傷害她,只要你回來,她就愛你,她就原諒你。一個孩子怎么知道疾病對大人意味著什么,對一個家庭有這怎樣毀滅性的打擊;
他們怎么會知道錢是多么的重要,他們以為陪伴就是一切,但在大人眼里,錢才是一切。
父親的身體遭到嚴重的破壞,累活、臟活、苦活都不能干,只能安靜在家休養,而母親只能繼續在外打工。
事與愿違,安知遇期望的冬日的暖鞋、冬天滾燙的辣椒水、桔梗焚燒堆里香甜的番薯、夏天的幸運方便面,并沒有如期而至,而且再也沒有到來。
無論春夏秋冬,在別的孩子都在做著糖果夢的時候,安知遇已經起床給爸爸弟弟妹妹做早飯了;
別人在課間游戲的時候,安知遇正趴在課桌上補覺,別的孩子放學回家做作業的時候,安知遇正在洗衣服;
當別的孩子吃著冒著熱氣的飯菜時,安知遇正在生火做飯,別的孩子進入夢鄉的時候,安知遇正忍受著手上凍瘡的隱隱作痛寫作業。
父親生病以后,脾氣更加暴躁,對孩子們的更是變本加厲,非打即罵,安知遇很少反抗,她學會了隱忍,因為醫生說父親不能生氣,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自從父親回來以后,就一直責備她是因為那年新年,安知遇的鬼哭狼嚎,給父親帶來了晦氣和災難;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形成完整的認知和世界觀,她一直非常自責,以為是自己的原因,讓父親,讓這個家庭落到今天這樣的窘境。
母親可能隨時會被父親打死,父親隨時可能因為自己以前的不懂事而病死,所以父親的打罵,她盡管不認同,盡管想反抗;
她都會極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沒有爸爸媽媽,弟弟妹妹更不能沒有爸爸媽媽,她每天都戰戰兢兢……
沒有人關心她幼小的心靈是如何承受這一切的,也從來沒有人去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
安知遇上的是寄宿高中,一個月除了學校規定的三天月假可以出校門,其他時間都必須呆在學校,對其他同學而言,失去自由簡直太可怕了;
而對于沒有自由的安知遇而言,自由是什么她都不知道,而且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這里對安知遇來說是天堂,她不用做飯、不用洗衣服、不用做任何家務、也不用在母親遭受家庭暴力時慌張害怕,她只需要學習,看那些美好的小說,
書里有天底下完美的爸爸媽媽、書里有拿著網追逐蝴蝶的童年、書里有聰明會討人喜歡的主角,書里有她永遠都得不到童年以及詩和遠方……
安知遇不知何時脫了鞋,雙手環抱著腿,頭歪靠在膝蓋上,微笑的看著曾佳齊,輕嘆了口氣:“老人家,這就是我的童年,我爸那句因為你在新年的鬼哭狼嚎給我帶來了災難和厄運……”
安知遇哽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纏了我6年,那6年我一直以為……
是我把我們家帶進了地獄般的生活,是我讓父親脾氣更加暴躁,從而讓母親頻繁的被父親家暴,我對家里的所有人充滿了虧欠,我每天生活在無盡的自責里。”
她眼里含著淚水,看向曾佳齊:“那時候我,我才9歲。”
這一刻她的眼淚奪框而出,像斷了線的珠子,曾佳齊慌了神,趕緊找紙巾;
但安知遇馬上昂起頭,用雙手抹掉了眼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捋了捋頭發,玩笑的說道:“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哈哈哈。”
曾佳齊看著眼前的安知遇,心里某個地方疼痛了一下。安知遇仿佛意會,努力的笑著說道:“老人家,你什么都不要說,不要安慰,不要心疼,不要擊潰我的堅強喲…我們現在回去吧。”
曾佳齊看著安知遇微笑著點點頭,他想要安慰她,他想給他擦眼淚,他甚至想要抱抱她,但是他沒有任何立場做這些。
安知遇別過頭看著窗外,視線再次模糊,其實她想要安慰,想要擁抱,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可是,她知道,身邊的這個人給不了,她害怕曾佳齊的同情和憐憫,被人知道軟肋是件很可怕的事。
很多時候,我們能坦然面對一切的惡意,卻會因為他人的丁點善意潰不成軍,安知遇知道自己心里的防線在面對曾佳齊的時候已經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