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4
不要因為自怨自艾,就覺得自己普通平凡,而要相信,自己是真的普通、真的平凡。
——《眠眠細語》
陰沉沉的天氣里,夜晚來得也更快一些。
許眠依舊蹲在被丟下的那個位置,一步都沒有挪動。這是小時候外公反復叮囑過她的事——眠眠,如果不小心走丟了,一定不要亂跑,就在原地等外公啊。
為什么要在原地等呢。
是因為知道一定會有人來接她。
可現在,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她卻還是留在了原地。
天色愈黑,連上山的游客都已經見不到了,山腳下的夜風透著涼意,身旁沒有任何遮擋物,許眠只能自己抱緊自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并不害怕天黑。
小時候有一次睡不著,她還偷偷溜出家門,拿著手電筒去爬山,走到半道上,電筒沒電了,她也不害怕,就蹲坐在一棵老樹下等天亮。
事后外公問她:你怎么不怕天黑?
她說:因為天上有星星啊。
無論夜有多黑,只要有星星,她就不害怕。
但是——
陰天是沒有星星的。
其實那樣的晏初水,令人害怕,卻并不陌生,像冰一樣的冷,像水一樣的無情,一如他離開檀城后,十二年都沒有聯系過外公、聯系過她。
最初的兩三年她還很傻,會用攢下的零花錢去買花花綠綠的賀卡,認真地寫上各種祝福,再一封封地寄給他。聽外婆說,讀高中是又累又忙的,她總等不到回信也覺得沒有關系。
可時間久了,人也長大了,很多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初水哥哥可能、大概、或許,就是不想理她而已。
再后來是外公去世,她想,他總會回來一趟吧。在殯儀館火化遺體的時候,所有人做完了道別,她卻還想著等一等、再等一等……
然而什么也沒有等到。
從那天起她就知道了,晏初水始終是晏初水,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八點了,如果真的會回來接她,早就該來了,就像曾經那樣,如果真的還記得她,早就該給她回信了。
余下的電量僅剩一條細細的紅,提醒她應當盡快離開,否則連手電筒也打不開了。
但許眠卻用僅存的電量打了一通電話。
沒有等太久,電話被接通了,對方很熟悉她的號碼,直接就說:“是許眠呀,今天要找誰?”
“B區16床。”她握著手機小聲說,仿佛在節約那一丁點岌岌可危的電量。
電話很快就被轉了過去。
一個聲音清清冷冷的,像是沒有太多的氣力,卻又有一種奇怪的精神感,對方似乎猜到她會打來電話,語氣寡淡,沒什么波瀾。
“我沒有騙你吧,那半張畫就在他手里,所以他才到處找畫……”
漆黑一片中,只有手機屏幕還亮著光,映著許眠瘦小的臉頰。
她微垂著雙眼,以沉默表示肯定。
晏初水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就是最好的證據,他也在找畫。
不,他是一直都在找畫。
他是墨韻拍賣行的老板,什么樣的名家字畫他沒見過,卻對只有半張且無題無款的畫那么感興趣,就是因為他已經有另一半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畫,所以才會和她結婚。
他知道那是什么畫,所以才會對她發火。
對面發出一聲似笑而非的輕嗤,在寂靜無聲的夜晚,尤為刺耳。
“他那個人自私又冷血,怎么可能在乎你?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是垃圾!哈哈……”
許眠輕咬著左手拇指,慢慢低下頭去,一直低到胸前,靠在自己的膝蓋上。
與晏初水重逢,她無比歡喜,她是花了一些心思,也用了一些伎倆,才如愿與他結婚。她以為,結了婚就會不一樣呢。
會有一點點改變,會有一點點包容,那么她就可以看到一點點的希望。
終究還是奢望。
她把頭徹底埋了進去。
等不到任何回應,電話那頭并沒有就此結束,清冷的語速驟然變快,音調突兀而詭異——
“如果不是他,我怎么會是現在這樣……”
“他怎么不死掉啊……”
“死掉吧,晏初水,快點死掉……”
“他死了我才能自由,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
重復的字句越念越快,最后只剩下一個音——
死。
恨意如兇獸沖開牢籠,奔向無邊的黑暗,發出凄厲的嚎叫。
歇斯底里。
許眠禁不住顫了一下,剛想開口,手機就發出兩聲警報。
光亮在一秒消失,一切歸于寧靜。
關、機、了。
她盯著全然黑掉的屏幕呆了好一會,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與世界徹底失聯了。
該往哪里去呢?
似乎最好的選擇是先回黃家,離得不遠,而且舅舅應該會允許她在客廳過一夜,盡管她方才離開時,在玄關換鞋,聽到舅媽說,爛包袱結婚了?
爛包袱。
指的應該就是她。
外公在時,她是黃家的外孫女,外公不在時,她是黃家的爛包袱。
她甚至不姓黃。
最諷刺的是,她之所以姓許,是因為那是舅媽的姓。
當年外公是希望舅舅養她的,好讓她與表哥做個伴,為了示好,為了能讓她被接納,特意讓她跟著舅媽姓。
可她最后還是被送了回來,那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沒留下什么記憶。只是稍稍長大后,她才慢慢懂得,舅舅和舅媽并不喜歡她,表哥也是。
所以她喜歡跟著晏初水叫哥哥。
還有一點點的粘他。
這樣偶爾見到表哥的時候,哪怕他臭著臉嫌棄她,她也可以在心里默默地想——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反正我有初水哥哥。
小孩子的尊嚴,僅有這樣的方式才能挽回。
所以……要回那里嗎?
她突然又變得猶豫。
夜風吹得更急了,兩旁的樹開始簌簌作響,在山的另一側,隱隱有雷電的光刺開層層烏云,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有點崩潰的時候,遠處忽地亮起了一片光。
由遠及近,金白色的,特別明亮。
許眠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好高、好高的地方,撲通撲通地亂跳。
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拼命揮手。
那輛車竟真的在她面前停下了。
不是防彈車。
車窗緩緩落下,開車的人傾斜身體,手臂隨意搭在窗邊,探出半個腦袋看了她一眼,眉梢上挑,帶著些驚喜的笑意。
“怎么是你啊?”他說。
許眠抬眼看去,也驚訝地張了張嘴。
瘦瘦小小的姑娘蹲在路邊,像只走累了的小雞崽兒,還挺搞笑的。
“快上車吧?!蹦侨藰泛且恍Γ忾_了車門鎖。
雖然心落了下來,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許眠如獲大赦,急忙起身,僵硬的雙腿不知蹲了多久,頃刻間似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完全脫離了神經控制,她的意念讓她邁腳,可她的腳還釘在原地。
于是,在距離新年還有七月的時候,她直挺挺地對著車頭……
磕了一個響頭。
五體投地的那種。
“倒也不必……”車上的人說,“如此感謝?!?/p>
“……”
畫面靜止了兩秒。
她像只青蛙一樣趴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比磕頭更丟人的是,她絕望地說——
“我爬不起來了……”
“噗……”
***
次日下午,墨韻有一場關于秋拍的策劃會,殷同塵一早就到了公司,但晏初水卻不在。午飯后,他又去了總經理辦公室一趟,門依舊是鎖著的。
小秘書伏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專注地看一本書,殷同塵走過去,在她桌上叩了兩下。
“看什么呢?”他問。
小秘書把書舉起來——《如何揣摩領導的心思》。
“……”
殷同塵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盯了封面兩秒,小秘書放下書,一本正經地說:“殷老師,這本書寫得特別好,我已經學會了許多做秘書的技巧?!?/p>
“哦?”殷同塵好奇地上揚了語調。
小秘書豎起食指,自信滿滿地向他介紹:“比如,如何順著老板的話附和,如何根據老板的性格選擇香水……”
“嗯嗯?!彼麅墒汁h臂,聽她把話說完,末了才問,“所以你老板究竟什么時候來?”
小秘書啞口了。
隔了一會,她說:“我上午打電話問郝師傅,他說今天陳師傅接送晏總,時間怕是不一定?!?/p>
“陳師傅?”殷同塵迷惑了。
晏初水有兩個私人司機,一般情況下,兩位師傅是各自輪班一周,這才周二,怎么就換人了呢?性格使然,他多問了一句:“是郝師傅家里出什么事了嗎?”
小秘書搖搖頭,看起來也挺困惑的,“應該沒有。不過郝師傅接電話的時候氣若游絲,說什么一晚上折騰七八趟,天都亮了才回家,半條命都沒了……”
“什么?”
殷同塵還想多問,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好在他及時剎車,把話收了回去。
小秘書連忙起身,“晏總,您來了?!?/p>
晏初水的臉色比往日更陰冷些,尤其是眼底的紅血絲,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倒也印證了郝師傅的話——一晚上折騰七八趟。
究竟折騰什么了?
殷同塵十分好奇,卻也是十分的不敢問。
好在氣氛沒有太僵,從小秘書身側走過時,晏初水聞到一股淡淡的桃子味兒,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小秘書以為他有什么吩咐,負手而立,側耳聆聽。
“你噴的香水是桃子味的?”他冷不丁地問。
入職這么久,老板還是第一次留意到自己噴的香水,小秘書眼前一亮,連連點頭,“對對……”
那本書的推薦可真管用啊!
晏初水用兩指在眉心點了點,幫助自己回憶,“我記得你上次給我泡的茶……”
“白桃烏龍!”小秘書學以致用,繼續按書上傳授的技巧附和討好,“因為桃子的氣味清甜,能讓人舒緩心情,熱愛生活……”
舒緩……心情?
晏初水抬眼。
“你是猴子嗎?”
“……”
殷同塵算是瞧出來了,這絕不僅僅是折騰了一晚上,還是憋了一晚上的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