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早就覺得他厭倦我了,脾氣越來越暴躁,回來得也越來越晚……
這是我們未婚同居的第十八個月,自從他和他前女友分手后就騙我與他同居。人類自古有個劣根性: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女人就越來越依賴和愛她的男人,而男人卻越來越不在乎這個女人。更何況,他的心里,似乎最重要的位置是他的前女友。
我守株待兔地在家里等,兩天后他回來了,滿身酒氣,看到我眼神欣喜地坐在床上就來了火:“等什么等!老子是不是以后都要在家被你看著你才開心啊!臭三八!”
我徒勞地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在這等他,兩天來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已然憔悴枯槁如同秋風中的枯葉——難怪他不喜歡……
他暴躁地摘下眼鏡放在桌臺上,不再理我倒頭就睡,我呆呆地看著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一時間悲從心來,依稀記得B超醫生惋惜的話語:“嬰兒不健康,這可能跟你的生活環境、身體營養不良有關,要調整心情。”他們說:“你心率不齊,懷這個孩子很危險,你太瘦,這個孩子會吸光你本來就不多的營養……”
手一抖,一滴淚便滴了下來,可是我舍不得……我甚至還沒有告訴他我懷孕了,我的他就已經不愛我了……
我壓抑自己的哭聲,咬著唇,默默地盯著這個讓我愛讓我恨的男人,眼淚都止不住……
突然,他猛地睜開眼睛,我嚇了一跳,不小心一滴眼淚便落了下來滲進冰冷的床褥,他火從心起勃然大怒道:“老子沒死你哭什么哭!看我踹不死你!”同時一腳猛地蹬過來,用了死力——“咚”地踹上了我的肚子——撕心裂肺也就這樣了——我掙扎著張開嘴,蒼白了臉,汗如雨下,伴著下身突然綻放的殷紅花朵,一片一片……像地獄的曼珠沙華,大把大把的盛開,妖嬈地纏著我的雙腿,在床單上無聲地蔓延……
倏忽間,一道警鈴打破了寂靜的夜……
二、
白色,這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生命,從這里出生,從這里隕落,墮入一個個不能言說的輪回。
我不可抑制地抽搐著,痙攣著,卻努力向擔架后面望去,他終于追出來,一身的血淋漓得像一個太過絢麗的夢……我伸出手去……卻伸進了一片無盡的黑暗……
黑暗……
……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聽到草長鶯飛的聲音,聽到日出日落,潮漲潮汐……
卻什么也觸摸不到……
像我這輩子走過的路,沒有曙光……
……終究黑暗。
直到我睜開眼。
入目是一片刺死人的白,我的身邊什么也沒有,揭開蓋在身上的白布被子,下床。
腳步虛浮,飄忽,像沒有骨頭,也沒有疼痛,只有冷……由心到身。
也許,大病初愈都這樣吧。
我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心涼成冰,身邊的人仿佛沒有看見我,我也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匆匆忙忙,冷漠的消毒水味里,有人趕著為了命,有人趕著為了錢,而我趕著,穿梭在一群白大褂醫師中,避開哭號的家屬,卻尋尋覓覓看不到他的身影,什么都沒有,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他不在,他走了。
我身上沒有錢,是走回家的。
可能病得太久,家里連床褥都沒給我留下。空空如也,空蕩如我冰涼的淚,在思念和憤怒里落自成灰。
我躺在床板上,開燈,昏黃的燈光下我的孤單無所遁形。
我睜眼再閉眼,我開燈再關燈,反反覆覆,直到膩味。
我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們居然在搬家。
我站了一會兒,去觸碰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沒想到他突然汗毛聳立,使勁揮了揮手,躲開了我,還搓搓手道:“有點撞邪了,要趕緊搬走才好。”
心碎已經聽不到聲音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還是繼續開燈關燈,玩我的小游戲。
三、
然后,很多住戶開始搬走,一共十層樓的小區套房,幾個月內走得無比零落。
甚至房東都走了,他們相互交談,言語里露骨的恐懼。
他們說,總是看到空房子里明明滅滅的燈光,衛生間奇怪的水聲,他們說:“快搬走吧,這棟樓有點邪。”
一時間,他們走得如火如荼。
一時間,這棟樓便人走茶涼。
人心惶惶。
我關上門,過我自己的。
后來,后來的后來,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只知道等。
我想等他回來。
我要等他回來。
他一定會回來。
我逼自己睡著,然后猛然驚醒,以為他會出現,卻只看到一屋子的空白。
我不灰心。
繼續等。
繼續做一個漫無邊際的夢。
有時候,我出門看到對面坐著一個坐輪椅的老人。
我輕手輕腳走上前,他不知道,然后猛拍他的肩膀,他驚悸回頭,看到我又像沒有看到。
之后,再去探望他,已經不在了。聽說撞邪死了。人命真的很脆弱。
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會想起從前的日子,有甜蜜但更多是痛苦。
可我依然那么執著,仿佛這就是我存在的僅有意義。
四、
年復一年。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突然鑰匙孔處傳來聲響,我激動得不知所措,四處打探一下,卻不敢見來人——只有他有這房間的鑰匙。
“咔擦——”上了銹的門鎖好半天才開得開。
他一身休閑裝立在門后,一股朽木的味道鉆入他的味蕾,讓人心酸的想落下淚來。
我躲在衣柜里,透過小縫看他——哦不,是他們。
他的身后,站著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他的前女友。
他坐在光板床上,隨意脫下外套墊著,招呼那個女人坐下。
他們擁抱,親吻,彼此說著情話……
最終……
他抱著她坐著,床上凌亂的衣物在他們身底下鋪開。
他抽煙,她哭累了抱著他的腰……
他說:“我們結婚吧。”彈出的煙灰繚亂了我的眼。
她抬頭:“為什么在這里說?”
他看著床頭柜,仿佛看到了什么,在微笑:“曾經,在這棟房子里,住著一個頂漂亮的女人,她很愛我,但我那時不知道珍惜,她懷了我的孩子,我不知道,還打她罵她,那個女人笑起來很美……”
他依舊看著床頭柜,目光溫柔,眼淚卻無聲滑下:“三年前,我只是廠里一個小職員,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那天我喝過酒回家,看到她坐在那等我,我氣不打一出來,我狠踹了她一腳,你猜怎么了……呵呵……”他自顧自說下去“一尸兩命……她死了……”
…………
“呵呵……”他單手捂住眼睛,煙燃盡了也不知曉。
…………
所有人都沒有看到,床頭柜邊有一縷青煙升起,飄蕩……最終沒入了陽臺前的朝暉……
無聲無息,就像她從來就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