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出生之日，正好是北涼那座邊陲重鎮建成之時，父王高興得很，便將她的名字賜予了那座城，并親手在城門的匾額上寫了“夜涼城”三個大字，命人掛在上邊，日日精心看護。

夜涼是四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可惜母親早逝，父王雖是一國之君，可這大漠的漢子哪有精力與耐心陪伴孩子，于是她幼時便和三個哥哥一起，騎馬、上樹、趕牛，甚至偷偷去山上逮狼崽子，常常是清晨踩著露珠干凈體面地出門，傍晚踏著夕陽滿身泥灰地回家，雖是少不了阿嬤的一頓罵，但也是樂在其中，不識愁滋味。

夜涼便是這般摸爬滾打地長大了，即使這般也阻擋不了她出落的窈窕大方，一雙眸子如山林間的花鹿一般，漆黑而深邃，白瓷一般的臉上一對酒窩像是盛了一對小太陽似的，明晃晃的，一笑渾身上下都明媚了起來，靈動可愛，討人喜歡。

“阿涼這皮膚細嫩的不像是大漠黃沙中的孩子，倒像是個中原水鄉的人呢?！卑咴谏砗鬄橐箾鍪嶂p子，阿嬤雖是上了年紀，但手還是很靈活，長長烏黑的頭發被梳成一個又一個的小辮掛在耳后，襯得整個人嬌俏靈動。

夜涼笑著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衣裙，便轉身向帳篷外走去，邊走邊說道：“阿嬤！我出去了，晚些回來！”看著那抹鮮艷的衣角消失在門口，阿嬤帶了淡淡的笑搖著頭，念叨道：“看來我們的阿涼還是個小孩子呢……”

推開帳篷厚重的門簾，入眼便是大片茵茵綠草，上面點點露珠在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夜涼牽著小黑馬踏著晨露繞著草場轉了一大圈，正值夏季，雨水豐沛，草葉鮮嫩多汁，牛羊個個膘肥體壯，負責牧羊的農人遠遠看見她便向她行禮，夜涼臉上帶著和他們一樣燦爛的笑容，心里卻滿是這些牛羊在炙烤時味道該有多鮮美。

走著走著便到了索羅河邊，這是北涼人的母親河，衣食住行都在河水邊。流水聲潺潺，河水清澈見底，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夜涼索性脫了鞋襪坐在河邊，一下一下地踢水玩，驚著了不遠處一對雪白的白琵鷺。看著清澈晴朗的天空，夜涼輕輕地哼著曲調：“我的妞妞啊，快快回來吧，快快回到我的身邊，讓我好好愛著你……”

這是年幼時母親常在她耳邊哼的歌謠，那時年少不知事，不懂這首歌的意思，等到懵懂想要了解之時，母親已經不在了。她其實很好奇自己的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人，畢竟當年她還太小，對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那對甜甜的酒窩和溫柔的聲音，記憶里的母親總會輕聲細語地喚她“阿涼，阿涼”。哪像現在父王的那個大妃，明面上是北涼的王后，她的母親，但是私下里不知對她翻了多少白眼，說著那些難聽的言語。

不過那又怎樣，她就是沒有那個福氣生兒子，再怎樣生氣，還是得對著先王后的兒女尊敬一些。夜涼想到這，倒是沒那般惱火了。她便是這樣的人，生氣的快，但一轉眼又放下了，心里藏不住事，直來直去的，倒是和大漠里所有的女孩都一樣，熱情灑脫，縱放曠達。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雙頰都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燙了，夜涼才回過神來，看了看草原盡頭飄著彩旗的地方，忙穿好鞋襪，一躍上馬朝那邊趕去。只顧著在河邊休息，連正事都差點忘掉了，前兩日聽父王身邊的人說，今日會有中原的使者前來拜訪，還會帶來許多賞賜的東西。一聽到這個消息，夜涼心里就有了打算，一定要親自前去，好好向父王討個賞賜，還記得前兩年都因為睡過了頭好東西都被哥哥們搶走了，留給她的只有一些珠寶綢緞，不是說不喜歡，只是在這大漠風沙中不太實用罷了。

正想著要討些什么賞賜時，小黑馬長嘶一聲便停了下來，夜涼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主帳之前，穿著中原服飾的人來來往往，倒是遮住了她的視線。夜涼翻身下馬，直接略過了身邊侍從的請安，徑直走向主帳，卻見三哥守在門口，不由得一驚，下意識地就往他手里看去，只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三哥許是看出了她在找什么，爽朗地笑道：“你倒是放心，今年哥哥不會跟你搶了。有使者在里面，說話稍微注意點啊，別再瘋瘋癲癲的了?！?/p>

夜涼一仰頭，裝作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進去，說道：“知道啦哥哥！”她才不愿意在這浪費時間呢，畢竟來的正事她不能忘。進去后就看見父王穿著華貴的服飾坐在虎皮椅上，聽著來訪的使臣說話，點頭附議著什么。見到她來，父王面上帶過一絲驚喜，朗聲道：“阿涼來了啊，快過來，父王給你留了好東西，看看?！币箾鲂闹行老玻瑓s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看著父王身邊的侍從緩緩打開一個織金的錦囊，先露出了銀色的刀柄，上面刻著繁復的花紋，還鑲嵌有一顆紅色的瑪瑙，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流動著不同的光彩。

夜涼驚喜地拿起那短刀，“刷”的一聲打開，單聽這聲音她便知道這是一把難得的好刀，刀刃鋒利，刀身銀白，映出一張絕美容顏。她合了刀，轉身笑著對父王說：“謝謝父王，您留給女兒的禮物，女兒很喜歡。”

“想必這位便是北涼的公主了，樣貌真是傾國傾城呢！”聽著底下一位使者文縐縐的話，夜涼只覺得無味。中原人夸人翻來覆去就只有這一種詞嗎？都不知道換種說法，不像北涼的人，會說什么武藝高強，膽大勇猛，身手敏捷，，才不會只夸你的樣貌呢。在北涼，美色只會讓人覬覦，但武藝和膽識卻是真真會讓人夸贊和崇拜的。

還好夜涼屬于后者。

可是哥哥剛才交代過不能對使者無禮，夜涼只好面上帶笑地回禮道：“多謝夸獎。”說完便打了一個機靈，忙和父王道別，走出了帳篷。

剛才發生的事情也不能影響夜涼的心情，她現在愉悅極了，駕著馬就朝獵場趕去，得了新刀，自是要打獵來試試的。正好快到晌午了，獵只野雞或者兔子之類的果腹是個不錯的選擇。微風陣陣，帶來鳥鳴聲聲，蔚藍的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暖暖的照射下來，使女孩干凈的臉龐多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停在樹林邊，夜涼下了馬。前方是獵物最多的樹林，騎馬會驚到它們的，走進去才能打到不錯的獵物。

夜涼背了弓箭，手里拿著新得的彎刀，小心翼翼地撥開擋在前面的樹枝，躡手躡腳地走著。這一帶的野雞和兔子是挺多的，可也機敏，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逃的影都沒有。突然有“簌簌”的聲響從前方傳來，夜涼屏住呼吸，悄悄看過去，嘿！好肥一只兔子！女孩露出一絲狡黠的笑，蹲在茂盛的灌木之后，將箭搭到弓上，破空之聲驟然在寂靜的山林中響起，而那只兔子也應聲倒下。夜涼收了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吹了個口哨，心滿意足地走過去。生個火，烤個兔子，美美吃上一口肉，快活似神仙！

只是一鉆出去她就驚了，對面站著一個拿著弓箭同她一樣吃驚的男人，那男人的頭發上還沾有草葉，看來是在這蹲了蠻久?？烧l知那男人一個箭步沖上去就要拎起兔子，夜涼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搶先一步做出了動作：將手里的弓朝著那人的腳丟了過去。果不其然，那人被擋了一下，成功地抓了個空，夜涼趁機跑過去，抓住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是我的！”

男人和她同時喊出了這句話，氣急敗壞地走過來，說道：“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你怎么搶了去？！”

夜涼才懶得搭理他呢，動作麻利地從兔子身上拔下兩支箭，等等，兩支箭?。克苫蟮乜戳艘谎凼掷锏募?，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那男人說道：“看看看，這是我的箭，說明這只兔子也是我打到的。”

女孩更不耐煩了，大聲說道：“好啦我知道啦！哈！真的是，不過就是獵到了一只兔子，還要和我在這嘰嘰歪歪！怎么這般小肚雞腸啊！”其實夜涼面子是有些掛不住的，畢竟人們皆知公主武藝高強，騎馬射箭均能和北涼最強的武士相抗衡，如今卻和一個不相識的男人獵到了同一只兔子，說出去會遭人笑話的。

可那男人又說道：“不過這既然是我們一同打到的，就一人一半吧，也不跟你搶。”

夜涼又驚又氣地看過去，才發現這人身著的不是北涼的衣著，倒像是中原的服飾，長發梳起，冠以琉璃玉冠，玉面長袍，清麗俊雅，真是好一位翩翩公子。更吃驚的是，一個男人眼尾竟是留有一顆痣。本是英俊瀟灑，卻偏偏多了幾分魅惑出來。

夜涼一搖頭，呵，原來是中原人，難怪這般斤斤計較，若是北涼的漢子一定會將這兔子拱手送給她的……只聽自己的肚子“咕”的一聲，夜涼瞬間尷尬至極，只得說道：“好吧好吧，你一半我一半，不可反悔?！闭f罷手起刀落，麻利地將那兔子剝皮抽骨，血腥味撲面而來，夜涼沒有躲閃，畢竟是從小殺雞殺兔到大的，早已經習慣了。抬頭再看時，那人卻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看什么??？有什么值得看的，坐啊，準備吃肉?！币箾鼋o了他一個白眼，又取了火石生了火，將兔子架在上面炙烤。男人一揚衣袍坐下，嘴角帶了一抹笑道：“你們北涼的女孩都這樣嗎？”

“不然呢？都是這樣的，還能空手套白狼呢。你們中原女人那套矯揉造作我們可學不來?！币箾鲱^也沒抬地說道。這句話顯然把那人給嗆住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看夜涼在烤兔子，他想搭把手，看到女孩那樣嫻熟的從隨身的口袋里取出北涼特有的蘸料涂抹上去，又默默地收回了手，這個時候不添亂就好了，那還能幫上什么忙。

“敢問姑娘芳名？我們也算是相識一場，可否互通姓名？”那人微微拱手說道，“哦，忘了介紹我自己，在下李卿，是個書生。此番同使者隊伍一同前來，是為了考察北涼的風土人情，好回去撰寫成冊?！?/p>

是個書生？瞧你這身手倒也不像個書生，哪個書生出門背著弓啊，更何況手上還有練劍練出的老繭。但夜涼并不打算說出來，而是一仰頭說道：“我是武將家的孩子，叫我阿涼就好了?！?/p>

先不說對方身份存疑，就算陌生人也不能隨便透露自己的身份。況且她是父王唯一的女兒，若說了出去，對方是個習過武的，想要對她不利的話她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隨便編個身份，若被發現了也能圓過去，北涼公主，也沒那么好欺負。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將兔肉分食完了，夜涼就有些想要回去了，但李卿卻笑著說自己本是來采集民俗，應當有人帶帶他，去看看北涼的景色才是。夜涼想了想，這會兒太陽才剛剛偏西，天色尚早，帶這個中原男人四處轉轉也沒什么，便答應了。

等出去了夜涼才發現李卿也騎了馬，于是兩人遛著馬，走走停停，去了幾個有特色的小鎮，看了風景如畫的楊樹林，又去了索羅河上最著名的一座橋，那是北涼通向中原的必經之路，而那座夜涼城，就在不遠處靜靜地佇立著，日復一日地守護著身后的北涼。這橋沒有名字，但就是因為沒有名字，才會在所有北涼人心中地位特殊。有人說，它的地位沒有合適的名字，也有人說，這座橋歷史久遠，不知為誰所建，自然也就沒有名字。

夜涼走上石橋，聽著下方水流潺潺，看見遠處的樹林被夕陽染上了一片金黃，高高地舉向了天空，像極了夜晚的火把?！澳阌袥]有聽過中原的故事？”李卿問夜涼道。

“聽過，北涼雖說偏僻，但我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夜涼沒好氣地對他說。李卿卻是笑了，緩緩地說：“那一定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吧，他們每年都會在鵲橋相會，訴說相思之苦。”

夜涼一愣，不知道為什么李卿會突然說起這個故事，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個男人，見他背著手站在橋上，眼睛彎彎的，嘴角也是彎彎的，陽光散在他的發絲衣角，大漠的風吹起了他的衣擺，整個人都發著光，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般。夜涼看得有些呆了，說實話，這人和北涼的男人真的不一樣，身上那獨特的像勁松一般的氣質是其他人所不能擁有的。直到李卿再次喚她的名字她才反應過來，捂著有些發紅的臉揚手說天色不早要快些回去。

直到回了自己的帳篷，躺在了床上，夜涼的腦海里還滿都是李卿說話的語氣和溫柔的笑臉。心里卻像是多了什么一般沉甸甸的，卻又跳得很快，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臉也是紅的很，冰水洗都洗不去。阿嬤在旁邊看得樂呵：“我們的阿涼是怎么了？一定是遇見什么人了呢！是什么樣的人能讓我們的阿涼害羞成這樣，阿嬤倒有些好奇了！”夜涼又羞又惱，背過身去不理會阿嬤的話，嘴角卻有些止不住地上揚。

李卿，到底是怎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