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夜涼都會在不同的地方遇見李卿,有時是在草場遛馬,有時是在索羅河邊,而他也時不時拿些東西來,一束剛采的野花,一對現打的野雞,都當禮物贈與她。當她問起為什么,李卿卻又支吾的說不上來。夜涼心里隱隱有別樣的感覺浮現出來,但模糊的很,抓不住摸不透的。
和李卿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夜涼也少了許多拘束,她會問很多有關中原的事情,那個她從未踏足過的地方有無數稀奇的事物吸引著她。而李卿也會耐心地給她講中原的風俗,吃食,還有女孩們會做的事。聽到這時,夜涼雖然還是對中原女孩存在某種偏見,但又暗暗地有些羨慕,這些女孩子會有李卿這樣的人幫她們說話,往往這時她就會覺得和他們之間隔得不止一道鴻溝。
他們時常會去獵場一起打獵,在草原上策馬真是一件愉悅的事。通常是李卿在前追趕,她在后面射箭,兩人合作的天衣無縫。這天他們如往常一樣在追趕一只落單的白臀鹿,那鹿白色尾部在綠色的草原上格外顯眼。夜涼架著弓射了兩箭,一只卻射偏了,只有一只扎在了鹿腿上,誰想這只鹿并沒有速度減慢,反而轉身朝不遠處的樹林里沖去。夜涼和李卿均是驚了一驚,因為樹林里不好騎馬,兩只腳肯定是追不上四只腳的,所以這白臀鹿跑進樹林便是如魚得水,輕易可以擺脫他們。
夜涼有些慌張,忙重新舉弓瞄準鹿頭射了過去,卻沒想到那只鹿因疼痛閃了個趔趄,箭直直射進了不遠處的草叢,只聽一聲哀嚎,一只灰狼瞬間躥了出來,隨后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好幾只灰狼。糟了,他們是遇上狼群捕獵了。為首的一只灰狼撲向了眼前的白臀鹿,哪想那鹿慌不擇路,掉頭就向夜涼這邊跑來。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還沒來得及反應,夜涼的小黑馬受驚地揚起前蹄,轉身就朝后面跑去。
夜涼大聲地呵斥著,使勁拉著韁繩,卻無濟于事,小黑馬跑得更快了,邊跑還邊尥蹶子。她好幾次都想跳下馬去,奈何小黑馬跑得太快,沿途多樹,貿然跳下去很可能會傷的很重。但再往前跑就是雪山了,一不小心很有可能引發雪崩。
夜涼著急得不知所措,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大腦一片空白。卻聽見身后有漸行漸近的馬蹄聲傳來,她突然想起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李卿跟著!
夜涼驚喜地喊道:“李卿!”
“夜涼!”
隨著一聲大喝,夜涼只覺得腰間一緊,瞬間就被拉到了一個結實的懷抱里,抬頭便對上了那張熟悉的臉,面前男人的雙唇微抿,眉頭緊皺,陽光下臉上的絨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下頜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夜涼便是這樣地看著他,一刻都不愿挪開。感受到女孩的目光,李卿低下頭,看見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面像有星星一般閃爍著,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幸好,我接住你了?!崩钋涞匦Φ?。
夜涼突然笑了,綻放出的笑容明媚如暖陽,心里像是如雪融化一般的感覺,春草生長,一片生機勃勃。
“是啊,你接住我了,真好?!?/p>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夜涼在見李卿時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李卿時常會拉著她的手,走過許多地方,一起在索羅河邊嬉戲,互相潑水,哪怕衣物濕透了也不收手,一定要爭出個勝負來。也會在楊樹林看秋葉落下,夜涼會穿了最好看的衣裙,在落葉中跳著才學會的舞蹈,李卿坐在一邊,烤著肉,喝著酒,滿眼愛意地看向那個渾身都閃閃發亮的女孩。
夜涼越發喜歡和李卿呆在一起,聽他講故事,聽他用深沉的音調唱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月亮高高升起,月光如綢緞般光潔柔軟,索羅河波光粼粼,草和樹都被鍍上了一層銀光,連拂過夜涼鬢角發絲地風都溫柔了許多。
李卿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眼里似乎有星辰大海。
“我見過很多的風景,也遇到過很多的人。但唯有你,在我這留下了痕跡。”李卿拉起夜涼的手,按在胸口,語氣溫柔。
他們在月光里擁抱,他們在月光中親吻,他們在月光下發著自死不渝的誓言。
如果時間可以停留,那就讓它永遠地停在這一刻吧。夜涼這般想到。
時間轉瞬即逝,前來拜訪的使者要啟程離開了。夜涼雖是早早知道了這個消息,但真正得知他們要走時心里還是不由得一震,不顧未梳好的發辮便跑了出去,果不其然在兩人之前常見面的索羅河上的無名橋上看見了李卿。
夜涼雖有萬語千言,但此時站在李卿身邊,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河邊很靜,只有風帶來了鳥兒的一兩聲鳴叫。兩人并肩站在一起,卻沒有人開口說話。風掠過夜涼的指間,女孩感受到了些許寒意,心卻比指間更冷。遠處的樹林的葉子快要落光了,秋天也快要過去了。有時夜涼感覺這段時光像是偷來的,他們本是不同身份的人,卻在一個地方相知相愛,過了一段她永遠忘不了的日子。
“真的不能留下來嗎?我可以說服父王……”夜涼不甘心地又一次說到,卻被眼前的人打斷了,“阿涼,我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來娶你,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李卿神情有些復雜,但眼里是掩飾不住的不舍。
“可是總有一天是什么時候??!我,我等不了那么久?!币箾鲅劬Πl酸,聲音有些顫抖。李卿輕輕地抱住眼前的女孩。
“不怕,我會回來?!?/p>
李卿還是離開了,跟著那隊來訪的使者一起走了。說來奇怪,夜涼以前是不大喜歡這幫來訪的使者的,畢竟他們來也不是真正的想要和北涼交好,只是想要宣揚他們的國威。但現在她卻對他們有些好感了,因為他們帶來了自己愛的人。
等待的日子真的好漫長啊,夜涼站在帳篷前,看著一片片的雪花飄下,期待著它們能夠帶去自己的思念。
只是李卿沒有等到,來年春季的時候夜涼卻等來了一個消息:父王病重,臨走前讓三哥繼位,并將她嫁到中原和親。夜涼一時間發暈,巨大的震驚席卷而來,讓她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醒來后頭腦依舊昏昏沉沉,周圍都是低低的哭聲,夜涼也想跟著哭,但眼里有些干澀,她不知道是該為父王的逝去而哭,還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哭。為什么一切來得這樣突然,為什么一點征兆都沒有。
父王前兩日還在和他們一起用膳,笑著說來年的摔跤大會自己也一定要參加,哥哥們也大聲笑著附和;自己也喝了酒,趁著酒勁暈暈乎乎的還唱了歌。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日,父王的一言一行都歷歷在目。當時二哥還說夜涼長大了,要許個好人家才行,父王也笑呵呵地說要親手將小公主送出去。她面頰發紅,倒是羞得不行,任憑哥哥們吵鬧起哄,自己一個人喝著酒擺手推辭,心理卻滿是另外一個人。
可如今,父王突然逝世,自己也要前往中原和親,之前的生活突然被打亂,自己要手忙腳亂地去接受一切,新的王,新的身份,以及新的夫君。
悲從心底來,夜涼終是捂著臉嚎啕大哭。李卿,她的李卿,該怎么辦啊,她還沒有等到他,就要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李卿知道了會有多難過啊。
那天大漠里下了很大的雨,所有人都記憶猶新,都在說老天都在哀悼北涼失去了一位英明的君王。卻沒有人注意到公主的帳篷里那一個低低哭泣的身影。
夜涼還是坐上了中原使節前來迎親的車轎,臨走前她看著那個養育她長大的草原,曾經的那些抱怨全都消散了,只有無限的不舍。阿嬤淚眼婆娑地摸著她的手說去了中原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惹麻煩,哥哥們也一個勁地安頓著要注意的事項,卻沒有一個人問過她想不想去和親??墒菃柫擞惺裁从媚?,不過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罷了。
一路車馬勞頓終于到了中原,那個男人口中的中原。想起那個人,夜涼心里又一陣一陣地疼痛起來。李卿,李卿。這個名字像是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心里,怎樣都無法忘記。但如今她也算是在中原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再次想到這時,夜涼卻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對,同樣是身在中原,一定還有機會再見面的。
夜涼便這樣住進了皇宮里,被安排在玉康宮,這宮殿真的好大,到處金燦燦的,但她一開始怎樣都不能習慣。陛下已經下了旨意會封她為右昭儀,但具體的冊封大典的時間還沒有定,所以只能先學中原人的禮儀,才能冊封。這中原人的禮儀可真多啊,面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稱呼,有不同的禮。她有時候學得很累,躺在床上卻睡不著,身下是高級的綢緞,卻怎么也捂不熱她的身體。
往往這個時候她會想家,想那個滿眼碧瑩瑩的草原,成群結隊的牛羊安靜地吃草,人們策馬在廣闊的大漠中,打到的獵物一起分享,圍在篝火前載歌載舞。那里的夜空中亮啊,一抬頭都是星星,低的觸手可得??墒乾F在抬頭是多得數不清的屋檐棟梁,只留的一角天空,她看得心里發慌。
想得厲害了眼淚就會不爭氣地掉下來,她也不敢出聲。身邊的人個個對她笑臉相迎,可是背地里都在說她一個蠻夷女子能嫁到中原已經是多大的福氣,卻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真是蠢笨。那時她剛到這里沒幾天,無意中看見兩個小宮女偷摸地站在墻角說著什么,湊近了一聽竟都是關于她的言語,北涼人天性倔強,不好管束之類的,她突然怒從心底來,走過去便大聲呵斥,結果其中一個被嚇得厲害了,直直摔倒了地上,摔出了血。夜涼倒是慌了一下,本能想上去扶,意想不到的是那兩個宮女反咬她一口,說是她推的。
夜涼瞬間手足無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知道中原女子心思細膩不好惹,結果今天就看到了。話是這樣說,可從未有人教過她該怎樣應對,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說不是自己做的。只是沒有人愿意相信她,這件事還傳到了皇后那里,面子上雖然沒有發多大的脾氣,可私下里還是禁了她的足,罰她抄書。夜涼本就不擅長寫中原的文字,如此一來這就更像是一種折磨。同樣這段時間沒人給她好臉色,飯食不新鮮,衣物也不暖和,她整日過地心驚膽戰,生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夜涼本不是這個性子的人,可是聽說自己那做了北涼皇帝的三哥自上任來就率犯錯事,已經惹得陛下不大高興了。她身在后宮,不能做什么事,只能日日祈禱哥哥和族人平安順遂,自己也小心行事,不添麻煩。
夜涼覺得這段日子真的好難熬啊,明明只有三個月,她覺得像是過了好多年。一個本應在草原展翅翱翔的鷹在中原收起翅膀乖乖地做起一只草雞,按著旁人的一言一行來做事。她真的好累,有些撐不下去了??墒?,可是這里有一個人,一個叫李卿的人,是她急切地想要見到的人。再等等吧,說不定哪日真的可以見到他的。
每當累了,少女都會這般安慰自己,然后掛著眼淚沉沉睡去。
終于等到了吉日的那一天。玉康宮上下都喜氣洋洋的,到處掛著紅綢,蓋著紅布。夜涼看著下人們忙忙碌碌的,心里卻一點波瀾都沒有。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任憑宮女們裝扮著自己。一襲素白的嫁衣妝以銀色的發冠,眼眸微垂,朱唇輕啟。她做著一道又一道的禮儀,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看不出任何破綻。但在下面的教習嬤嬤們緊張出了一身的汗,這從草原來的姑娘性子倔得很,該教的都教了,可就怕這緊要關頭出岔子??梢箾霾挪焕頃切┤嗽鯓酉?,她只想快點將這禮做成了,這禮成了,她也就是真正的右昭儀了,看在這個位份上,也沒有多少人來欺壓她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如今的她只想安安穩穩地在這皇宮中生活下去。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外面蟲鳴聲聲,寢殿里卻很是安靜。夜涼的手緊張得發白,渾身冰涼,臉卻是止不住的燥熱。今天她就要見到人們口中的陛下了,那是自己日后的丈夫了,雖然自己一點感情都沒有,但是前來和親是她的無法避免的命運,她必須得把戲做足了。
有腳步聲逐漸清晰了起來,夜涼蓋著蓋頭,看不清來人的臉,便又低下了頭,蓋頭下的空隙便是她能看見的所有了。眼前出現了一雙黑色的履鞋,上面織著復雜的金線,看著看著她的心也變得復雜了。
周圍太安靜了,安靜到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她緊緊地攥住了衣角,大氣都不敢出。
“對不起,是我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