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喬小喬所料，他這次期末考試果然考得很一般，雖然仍是班級第一，但與第二名之間的差距已經被縮小很多。同樣的，在全年級當中的排名也下降不少，幾乎掉出第一集團。英語倒是沒有差到如他所想象的連前三十都夠嗆，不過也確實距離前三有點遠，排在全班十幾名。這樣明顯的成績下滑，可是讓年級主任抓到了把柄，他不遺余力地在李老師面前挑唆，想讓李老師相信這都是由于喬小喬和小南老師之間不正常關系的影響。對于年級主任一直掛在嘴邊的“不正常關系”，李老師厭煩至極，但又不好當面與其爭論，于是只要年級主任一跟他說起這件事情，他就會借口往廁所跑，次數一多之后都要形成條件反射了。
寒假前的半個月補課時間里，喬小喬他們班的英語課仍舊由小劉老師代課，對此班上同學之間也開始議論紛紛，很多人甚至和年級主任一樣，也認定了喬小喬和小南老師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他們當然不會當著喬小喬的面說這個，但即使刻意回避，喬小喬也在無意中聽到過不止一次。與對年級主任的反感不同，他并不十分厭惡自己的同學，因為他們此時所說的話，其實和以前的玩笑話并沒有本質區別，只不過以前是直接對他說，而現在變成了背后議論。
半個月時間過得很快，每天都是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連平時每周僅有一節的體育課都被數學和英語瓜分了。放假之前喬小喬只見過小南老師一面，那是在開始補課后第二天。因為課被停了，小南老師繼續留在教師宿舍也無事可做，所以決定提前回家。臨走之前，她讓小劉老師幫他帶話給喬小喬，約他中午在校門口見面。
“小劉老師說你要回家了？”喬小喬在中午放學后第一時間便跑到了校門口，小南老師已經提前過來正在等他。
“對呀，這么長的假期，你是不是很羨慕？”小南老師脖子上圍著那條粉色圍巾，喬小喬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效果跟他在買之前想象的一個樣。那天傍晚喬小喬在小南老師宿舍樓下一直等到天黑她才回來，把圍巾交到小南老師手上后，他就匆匆趕回學校上自習課了。
“你倒是夠樂觀，春節之后補課時你就回來了嗎？”雖然小南老師的停課不能怪喬小喬，但他還是一直覺得內疚，畢竟事出之因與他有關。
“不知道，管它呢，我就當放大假了。這個給你，等會兒你就不用去食堂了，直接拿回宿舍吃就行了，飯盒你先收著，等我回來再找你拿?！毙∧侠蠋煱岩恢绷嘣谑掷锏娘埡羞f給喬小喬。
“太棒了！食堂的飯菜真不是人吃的，要是能天天吃到你做的菜……”喬小喬話說到一半時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甚至都不好意思再看小南老師，目光一直投放在圍巾上。
“想得倒挺美……好了，快回去吃飯吧，我這就回去拿行李走了。明年見咯！”小南老師說完后見喬小喬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又補充了一句：“圍巾我很喜歡?！?/p>
喬小喬仿佛就是在等小南老師這句話似的，聽到后便心滿意足了。他微笑著對小南老師揮揮手，然后抱著暖暖的飯盒開始往回走。走進校門后，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小南老師還站在原地沒動。小南老師看到他停了下來，便對著他擺了擺手，同時自己也轉身離開了。這時又換成了喬小喬站在原地看著小南老師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為止。不知為何，他突然間感覺很難過，內心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
&
春節之后沒幾天假期就結束了，因為要提前回到學校繼續補課。如此一來，寒假實際上被壓縮到只有原本四分之一的長度，而這可憐的四分之一還要被大量作業所填滿。各科老師好像生怕作業布置得比其他科少就會吃虧一樣，爭相斗量，誰也不肯服輸。喬小喬對待作業一向方針統一，就是基本不做，頂多每種題型挑幾道出來練習一下，絕不重復無用之功。而老師們也基本上會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然又能拿他怎樣呢？
補課期間，小南老師仍然沒有回來，喬小喬禁不住開始擔心起來，心情一天比一天焦慮。他問小劉老師知不知道小南老師到底要停課到什么時候，小劉老師當然無法確切回答他，只說是等到正式開學后，應該就會回來了。
然而等到新學期開始那一天，喬小喬還是沒有見到小南老師。他從早自習開始就一直在期盼著排在上午最后一節的英語課，至于前面幾節課是怎么上過來的，他幾乎一點印象都沒有。第三節課剛一下課，他就迫不及待地沖到了英語組辦公室，然而在那里等著他的卻仍然是小劉老師。不僅如此，喬小喬發現原本小南老師用著的那張辦公桌已經空空如也。
“這是怎么回事？”剛才英語組辦公室出來，喬小喬就急匆匆地問小劉老師。
“等會兒再說?！毙⒗蠋熣f完后回頭看了一眼英語組辦公室，果然有人正裝作接開水的樣子在門口支棱著耳朵。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挨到走出了老行政樓大門，喬小喬再次急切發問。
“小南老師被調去教高一了，這學期你們班英語課由我正式接手。”小劉老師回答得言簡意賅。
“為什么呀！”喬小喬不是不知道原因，他只是不能接受。
“喬小喬，你適可而止吧，沒有人愿意這樣，你不愿意，小南老師也不愿意，你以為我就愿意多上一個班的課？我難道不嫌累嗎？我早就勸過你們，但你們就是不聽。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小南老師雖然還在咱們學校，還住我們那個宿舍，但你最好不要再去找她了，一次都不要。否則……我不多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边@時他們已經走到教學樓門前，小劉老師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走上臺階。
喬小喬站在下面看著已經走進教學樓的小劉老師，很快就看到她又開始走上通往教室所在的二樓的樓梯。小劉老師的話一直縈繞在他耳旁，他很想什么都不管不顧，馬上就去小南老師，但最終他還是沒有。上課鈴聲響起后，喬小喬三兩下就竄上教學樓前的臺階，大步向教室跑去。
&
小南老師看到喬小喬久久沉默無言，如先前她和女兒剛來到辦公室時的情形一個樣，她知道這是又出神了。回想從前，還在讀高中時的那個十幾歲男生可沒這毛病，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小南老師并沒有主動把喬小喬從出神狀態中拉回來，而是一直默默喝著茶，等著他自己回過神來。她已經知道自己這次被叫到學校來的原因，在她看來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她并不著急。
“實在不好意思啊，曉……小……我剛剛走神了?！眴绦瘫緛硐敕Q呼小南老師為“曉娜媽媽”，但太過別扭，無法說出口，于是又想改稱“小南老師”，但同樣說不出來，因為就連當年讀書時，他也未曾當面這樣稱呼過她。最后，他還是決定省去稱呼，就像讀高中時一樣。
“不要緊，我已經弄清楚你要跟我談的事情了，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就此繼續談下去，不如說點其他的吧?！逼鋵嵭∧侠蠋熢趩绦坛錾駮r也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這些事情雖然一直存在于她的記憶中，從未被忘卻，但她卻鮮少去觸碰，更沒有對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過。
“這……好吧，那我們該說點什么呢？”喬小喬如今年屆不惑，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少年，但奇怪的是，時隔二十年后再次見到小南老師，他的表現比之當年還要不成熟。
“不如就來敘敘舊吧，講講從前，講講我們各自這么多年來的生活。”說到這里，小南老師不禁也像喬小喬一樣開始神游，仿佛靈魂出竅，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
自從被停課以來，小南老師就一直宅在宿舍里看書，除了去買菜之外，基本不出門。因此在一個月時間里，她只見過小劉老師和喬小喬兩個認識的人。小劉老師和她同住一屋，每天都能見面自不必說，而喬小喬，她只見到過兩次，第一次是她剛被停課那天，第二次是前天期末考試結束時。
雖然處于停課狀態，但小南老師在期末考試后還是收到領導通知，讓她去學校批閱試卷。整整兩天，她都和小劉老師一起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完成了批卷工作。第二天晚上從學?；厮奚釙r，小南老師打老遠就發現宿舍樓下有個人在走來走去，雖然看不清樣子，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喬小喬。
“我還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喬小喬凍得渾身直哆嗦，兩只腳一刻不停地在跺著。
“你們聊吧，我先上去了?！毙⒗蠋熾m然很不贊成他們在這個關頭上見面，但也相當識趣。
“不是告訴過你別來了嘛，等了很久？”小南老師發現喬小喬竟然主動拉上了外套拉鏈，可見真是凍得不輕。
“也不算太久，不到二十年。我來給你這個?！眴绦贪蜒b有圍巾的紙袋子遞到小南老師面前。
“這是什么？”小南老師接過紙袋，正要打開來看，卻被喬小喬阻止了。
“你拿上去看吧。我該回學校上課了，走啦！”實際上喬小喬對于回學校上課根本沒有任何積極性，他只是不太好意思當面看著小南老師把圍巾拿出來。
“天黑了，路上慢點……”小南老師話音還未落，喬小喬卻早已跑遠。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小南老師無意中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后轉身上樓了。
“這么快就上來啦？我還以為你們要聊上個把小時呢！”小劉老師連外套都沒脫，顯然是在專門等著小南老師。
“外面那么冷，你想凍死我們啊！”小南老師知道小劉老師又要開始給她做思想工作了，她也不好對這份好意太過無視，所以打算洗耳恭聽。
“你們兩個要是凍死在下面，很有可能倒遂了喬小喬的愿。”小劉老師一改之前苦口婆心的風格，開始調侃起來。
“說什么呢，小劉你變壞了！”看到小劉老師沒有要給她上課的打算，小南老師輕松了許多。
“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喬小喬送的？快拿出來讓我也看看！”不等小南老師回答，話還沒說完，小劉老師就已經開始搶小南老師手中的紙袋。
“你別搶呀，我又沒說不讓你看，我自己也還沒看到是什么呢。”小南老師猝不及防，等她想起要躲時，紙袋已經到了小劉老師手里。
“哎呦喂，好漂亮的圍巾！這就是差距啊，怎么也沒人送我呢？我也感覺冷呀！”說話的過程中，小劉老師已經一邊圍著圍巾一邊走到了門口的大鏡子前。
“你喜歡那你拿去圍好了。”小南老師心里可不是這樣想的，但不知為何話卻脫口而出。
“我可不愿意奪人所愛，我敢跟你打賭，要是我真把這圍巾圍到學校去，你那好學生都能吃了我！”在鏡子前照了半天后，小劉老師摘下圍巾，親手給小南老師圍上，然后感嘆道：“你還別說，這個喬小喬眼光真是不錯，很適合你。”
小劉老師把小南老師推到鏡子前，然后對著鏡子里的她說道：“最后我還是要再提醒你一次，千萬把握好度啊，不然……”類似的話小劉老師已經說過很多遍，所以她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留下小南老師一個人在鏡子前，她自己先回屋換衣服去了。
小南老師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圍在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她覺得是該認真思考一下那個問題了。
&
假期補課已經開始，小南老師并沒有收到恢復上課的通知，與其一直耗在宿舍里，她覺得不如早點回家，就當自己放了一個完整寒假。臨走之前，小南老師又去學校門口見了喬小喬一面，給他送去午飯，最主要是讓他看一下自己圍上圍巾的樣子。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目送喬小喬走進學校時，無意間在學校門衛室里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年級主任。雖然在看到他后，自己在第一時間便轉身離開了，但于事無補，他肯定已經注意自己和喬小喬很長時間了，說不定從她剛到校門前而喬小喬還沒出來時，他的監視就已經開始了。
從校門口到教師宿舍的一路上，小南老師心里都亂糟糟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在把行李從樓上拎下來之后，她又突然間釋懷了，管他之后洪水滔天呢，先回家過好假期才是王道。
年前的半個月里，小南老師什么都沒想，安安心心地享受假期，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便是吃和睡。過完春節，又繼續了一周這樣的生活后，小南老師開始有點按捺不住了，因為她從小劉老師那里得知，初八又要開始補課了，而她卻仍然沒有收到回去上課的通知。她主動給英語教研組組長打去電話詢問，得到的回復是繼續等通知，新學期正式開始后會對她的工作進行重新安排。
什么叫重新安排呢？想來自己大概率不能繼續教喬小喬他們班了。但小南老師覺得無所謂，即使讓自己不再上課而去做后勤工作，甚至丟掉這份工作，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本來做教師也不能算作自己的理想，當初之所以報考師范學校，完全是因為聽從了父母的安排。那么，即使不做老師也沒關系，可做的事情多著呢。
這樣想過之后，接下來一個周，小南老師又心安理得地吃、睡起來，一個假期過下來，她整整胖了十斤。在看到電子秤上顯示的自己的體重數字時，小南老師由衷地佩服自己。
元宵節后，小南老師終于收到了通知，讓她去高一英語組報道，新學期她將重新開始教高一。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內，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便返回學校，先去高二英語組辦公室取走自己的物品，然后便欣然去報道了。
&
喬小喬看到小南老師面前的茶杯已經空了，便又去重新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放杯子的聲音并不大，可還是打斷了小南老師的神游，把她拉回到現實中來。
“不好意思，我也走神了。我們有二十年沒見了吧？”小南老師端起喬小喬為她重新倒好的茶，又慢慢喝了起來。
“整整二十年，嚴格來算還不止，當年在我上大學之前，我們見的最后一面。”這個時間喬小喬一直牢記于心，從不曾有一刻忘記過。
“記性什么時候變好了？當年記單詞時可不是這樣。”這句話一出口，又有一大片記憶在小南老師頭腦中鮮活起來。
“嗯，當年太不成熟……”想起當年，喬小喬就無法抑制從內心翻涌起來的懊悔。
“彼此彼此。這些年過得還行？我是怎么也沒想到你竟然會當老師?！毙∧侠蠋煷_信，如果她當年問喬小喬將來想做什么，答案肯定不包括當老師這一項。
“其實我也沒想到，稀里糊涂就在畢業后留校了。”本科畢業后，喬小喬接受了學校的保研安排，研究生畢業后就順理成章留了校。
“小孩兒現在多大了？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或者兒女雙全？”小南老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這些，好像問題是自動從她嘴里蹦出來的，完全不受控制。
“這個……我還沒結婚呢……”這么多年來，喬小喬也談過幾次戀愛，但每次總是感覺不太對，因此持續的時間都不長，也就自然到不了談婚論嫁的程度，而他又堅決不肯因為年齡大了便將就結婚。
“啊？怎么會呢，你……”喬小喬至今未婚，這是小南老師萬萬沒想到的，她不自覺地在心里想著這是否與自己有關，但立刻又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是真的，不過別說我了，還是說說你吧，我也沒想到你女兒都這么大了?！贝迺阅冉衲晔藲q，喬小喬知道小南老師是在自己上大學后沒多久結的婚，可見婚后又緊接著就要了孩子。
“別說是你了，有時候我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當年結婚太倉促，生孩子也是，一切都操之過急……”小南老師說完后低頭苦笑了一下，顯得意味深長。
“聽你話里的意思，你是對于當年的選擇感到后悔了嗎？雖然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但我還是想問一下，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那么突然就結婚了？”喬小喬開始情緒激動起來，原來他對于當年的事情至今也未徹底放下。
“既然你問了，那我就從頭開始原原本本講給你聽吧，這些話也確實憋在我心里太久了?！毙∧侠蠋煂⒉璞诺絾绦堂媲?，示意再來一杯，然后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最開始的事情不必我說，你都知道。在你進入高二第二學期時，我又被調去教高一，原因就是那個年級主任一口咬定我們倆的關系超出了正常師生關系。且不說到底什么是正常師生關系，必須承認當年我們兩個確實走得太近了點，至少對于我來說，不是沒往那方面想過。
“雖然不再給你們班上課，跟你見面的機會少去許多，但我卻真心覺得這樣更好。你后來還是每到放月假就去宿舍找我，這讓我感到很欣慰，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而每個月只見一次面，這樣的頻率不會讓我們感情升溫太快，可以使得原來的關系一直保持著平衡，這是我們正常相處下去的前提。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終于到了你要參加高考的時候。我一開始還以為，等你高考完，我們的師生關系完全結束后，擺在我們之間的障礙便可以徹底清除，到時候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再顧忌，勇敢向前邁出那一步?？墒俏腋吖懒俗约?。
“從你高考結束到出發前往大學報道的三個月時間里，我們雖然經常見面，但你的話題大部分時間都跟大學生活有關。每次你都會向我問這問那，我雖然也樂于回答，但這無疑是在一次次地提醒著我，我們之間有著一段不可消除的差距：我大學畢業時，你才剛上高中；而等到你大學畢業時，我已經……
“你上大學前去跟我辭行的那一次，也就是你剛才說過的我們那最后一次見面，當時看到你那對大學生活充滿向往的眼神，我忍不住想把一切都對你攤牌。但在我想好該怎么說之前，你已經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后來我想著，這樣也好，等你上了大學，我們之間的距離變遠之后，一切也就自然會有答案。
“果然，之后的三個月時間里，你幾乎杳無音信。我想一定是大學生活的豐富多彩讓你一下子應接不暇，顧不上跟我聯系也很正常。但是，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失落，工作也因此很沒狀態，有時候在課堂上正講著課時都能走神。我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以前可能做了一個很美的夢，而是時候讓自己清醒過來了。
“在此之前，父母已經對我催婚很長時間，而我一直用要先以工作為重敷衍著他們。其實他們不是從來沒有聽到過關于我們的流言蜚語，但他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并且從未當著我的面提起，這讓我既感動又慚愧，覺得很對不起他們。恰在此時，那個追了我很多年的高中同學向我求婚了，就是那個你也知道的我們學校的物理老師。
“我很猶豫，就去向小劉老師詢問意見。她當然還是免不了一番長篇大論，但結論卻與我之前所想的不謀而合。她勸我不要猶豫，接受物理老師的求婚，并且快刀斬亂麻，盡快結婚。因為對物理老師也算知根知底，我接受了小劉老師的建議。
“春節之前，我們就匆匆結了婚，隔年就有了娜娜。從決定接受物理老師的求婚開始，我就換掉之前使用的手機號碼，刪除了一切能夠與你聯系的方式。既然已經放棄，就應該決絕到底，所以之后無論生活發生什么樣的變故，我都沒有嘗試去聯系你。
“娜娜還不滿三歲時，我就和物理老師離了婚。其實我們的婚后生活一直都談不上幸福，能夠堅持這么長時間已經很不容易。剛結婚那兩年他對我還挺好的，可自從有了娜娜之后，他就變了很多，開始動不動就發脾氣，一吵架就會提起我和你當年的事情，后來竟然懷疑娜娜不是他親生的，說她長得像你。這簡直太荒謬了，太過不可理喻。于是我痛下決心，結束了這段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的婚姻。平心而論，我并不恨他，因為我從來都沒愛過他。
“一不做二不休，離婚的同時，我還辭去了學校的工作。我不想再待在那個令人生厭的環境當中，面對一群沒有人情味的假人?；楹笪乙粋€人帶著娜娜生活，等她上了幼兒園之后，我便開始創業，開辦了一個學生課外輔導機構，一直做到現在。一轉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前些日子我在家翻看娜娜小時候的照片時還在納悶：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不知不覺間竟然連娜娜都已經上大學了。”
“二十年的往事幾分鐘就說完了，當然細節都沒說到，也沒必要說。”小南老師放下手里再次喝空的茶杯，喬小喬還想給她換杯新的，她擺擺手拒絕了。
“我這二十年說起來更加簡單，不過是上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后留校工作，如此而已。”喬小喬一句話帶過了自己二十年的經歷，說完后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
“是啊，人生在回首時，真正值得訴說的并不多?！毙∧侠蠋熣f完后看了看窗外，情緒還有點沉浸在對于往事的回憶當中。
“根據你剛才的講述，我覺得有幾點應該跟你說清楚，不然對你我都不太公平。”喬小喬定定地看著小南老師，等待她的回答。
“好?！毙∧侠蠋熚⑿Φ鼗貞鴨绦痰哪抗狻?/p>
“第一，當年不止你一個人有那方面想法，我想的肯定比你更多；第二，我剛上大學那段時間，之所以跟你聯系變少了，是因為我想不受任何干擾地想清楚我們兩個人接下來的關系走向?？赡苁俏矣玫臅r間太長了，等我心里終于有了答案，下定決心寒假回去后就跟你表白時，卻從小劉老師那里聽到了你結婚的消息，然后就再也無法聯系上你。當時我心里對你非常怨恨，所以整個大學四年我只回去過兩次，而且待的時間都很短。第三，我心里的怨恨其實直到前幾年才徹底平息，而現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我又開始感覺無比懊悔了?！眴绦碳庇诒磉_，說話時連氣也顧不上換，臉都憋白了。
小南老師臉上的微笑也漸漸凝固了，表情顯得有點扭曲。喬小喬在剛見到小南老師時，覺得她幾乎沒有任何容貌上的變化，但此時卻發現那只是一種錯覺，小南老師的臉型比之從前更加消瘦，眼角細紋仔細看來也很明顯，甚至連頭發也隱約可以辨認出其中的一兩根銀絲……唯一沒有變化的可能是眼睛，更加確切說是眼神，還和從前一樣干凈透徹。
“我們聊的時間夠長了，估計娜娜早已等得不耐煩。這樣吧，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到時候再接著聊。關于娜娜和你的事情，雖然我之前覺得不算什么，但現在看來還是有必要稍微談一下。”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后，小南老師終于稍微緩過神來。
“呃……好的，那我們就約晚上六點半吧，曉娜同學下午還有課，要將近六點才下課?！币徽f到崔曉娜的事情，喬小喬馬上又尷尬起來，特別是小南老師說的還是“娜娜和你的事情”。
“你選一個娜娜知道的地方，我們兩個到時候先去單獨談一下，等她下課了再自己過去?！毙∧侠蠋熞呀浲耆謴统B，說話語氣又和剛來時一樣了。
“也行，那我下午五點半在學校門口等你吧？”喬小喬情緒轉換得沒那么快，但他也在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足夠沉穩、成熟。
“就這樣。我先走了。”小南老師果斷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對跟在后面的喬小喬說：“不用送了，下午見。”
“好，好，下午見。”小南老師走出去很長時間后，喬小喬還傻傻地在原地站著，臉上表情的含義難以言喻。
&
“不是說好五點半嘛，你怎么提前了這么多？”喬小喬五點二十就到了校門口，但小南老師已經提前等在那里，這讓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起當年的畫面。
“娜娜去上課后，我在校園里轉了一圈，看到時間差不多就過來了，也沒等多久。”小南老師看著喬小喬從遠處一點點走近，仿佛是從二十年前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我已經把餐廳地址告訴曉娜同學了，她說她能找到，那我們現在就過去吧。”喬小喬預定的餐廳就在學校附近，從校門口走過去也就十分鐘左右便可到達。
“走吧?！毙∧侠蠋煾鷨绦滩⒓缱咴谝黄?，她感覺喬小喬好像比以前更高了一些，不知道是由于相隔多年導致記憶出現了偏差，還是后來喬小喬又長了個。
“我們先把菜點好還是等曉娜同學來了再點？”到餐廳坐下后，店員馬上送過來兩份餐單。
“我們點就行，娜娜愛吃什么我都知道。”小南老師說完后就拿起餐單看了起來。
“那你看著點吧，我吃什么都行。”喬小喬對于吃的方面一向簡單隨意，總感覺一個人吃什么都區別不大，能吃飽就行。
“好，我隨便點一下。”小南老師把餐單大體看過一遍，然后招來店員，一口氣連續說出四個菜名，交代好到六點鐘再開始上菜。
“這些夠吃了嗎？”其實喬小喬想問的不是菜夠不夠吃，而是為什么會點這幾個菜，因為小南老師點的都是她以前在宿舍經常做給喬小喬吃的。
“夠吃，我吃很少，娜娜飯量也不大，點多了浪費?！毙∧侠蠋熎届o地回答。
“那行，我的飯量倒也沒以前那么大了……”喬小喬現在滿腦子都是當年在小南老師宿舍里吃飯的情景。
“我們談談你和娜娜的事吧?！毙∧侠蠋煱l現喬小喬又有要出神的征兆，趕緊說起正事。
“我覺得你這個說法是有問題的，不是我和曉娜同學的事，而是單純只有曉娜同學的事?！币惶崞疬@個問題，喬小喬就感覺渾身別扭。
“有區別嗎？好了，談談娜娜的事。我其實是很能理解娜娜的，從小到大，我都告訴她要敢愛敢恨，遇到喜歡的東西就要勇敢地主動去爭取。當然，也包括喜歡的人。所以她現在喜歡上了你，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這說明你魅力不小?！毙∧侠蠋熗Ａ讼聛?，似笑非笑地看著喬小喬。
“這么說我該為此而高興咯？”喬小喬簡直有點哭笑不得。
“當然，一把年紀了，還有十八歲小姑娘喜歡，背后偷著樂去吧?！边@話聽起來像是調侃，但小南老師卻說得一本正經。
“問題是，如果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喜歡也沒什么大問題，可她已經當面跟我表達過很多次了。不僅如此，我之所以堅持要見家長，是因為她現在不光在口頭上表達而已，你肯定不知道，她有幾次……嗨，這讓我怎么跟你說呀！”喬小喬感覺自己臉上發燙，實在不好意思再繼續說下去。
“她都這么放肆了？看來是得好好教育一下了?！毙∧侠蠋熾m然這樣說著，可臉上的笑容卻讓喬小喬覺得她還是不認為問題足夠嚴重。
“你打算一會兒怎么跟她解釋我們之間的關系？”喬小喬突然間想到這個關鍵問題。
“一會兒？我上午從你辦公室離開后就已經全都告訴過她了?！毙∧侠蠋熣f完后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接近六點，估計女兒差不多該來了。
“?。磕闶窃趺凑f的？”喬小喬好像能夠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實話實說唄，我們不就是曾經的師生關系嘛，跟你們兩個現在的關系一樣?！毙∧侠蠋熣f話時沒有看向喬小喬，眼睛一直盯著餐廳門口位置。
“哦……”喬小喬也不自覺地回頭朝餐廳門口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崔曉娜一只腳踏進了餐廳。
“這邊！”小南老師起身對著崔曉娜揮了揮手，然后坐到了里面的位子上，把自己剛才坐過的位子讓給女兒坐。
“師兄好！”崔曉娜走到餐桌邊時，如此喊了喬小喬一聲，然后痛痛快快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喬小喬在一剎那間目瞪口呆起來，他看一眼崔曉娜，又看一眼小南老師，再看看崔曉娜，再看看小南老師……他實在預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場景，更無法想象以后會發展成怎樣一種局面。這時店員開始上菜，小南老師點的四個菜很快就陸續上齊了。崔曉娜毫不客氣，吃得滿心歡喜；小南老師面帶愉悅之情，給女兒夾完菜又給喬小喬夾。
“好吧，無論如何，該來的都會來，該發生的始終要發生。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可接受呢？”這是喬小喬在心里想的，他并沒有說出來。這樣想完之后，他也和小南老師以及崔曉娜一樣，安心地開始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