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崔一一，名字簡單得就像我的人生本該簡單一樣。老爸說，起這個名字是為了讓我上學寫名字時不比別人慢，可我覺得，這更像是他對這個世界發出的第一個妥協信號——我的女兒不需要太復雜，簡單就好。

1995年的夏天，我六歲，頂著一頭永遠梳不順的短發，穿著膝蓋上永遠有補丁的褲子，在機械廠家屬區里橫沖直撞。我們家住在三樓，水泥樓梯的扶手上全是孩子們用粉筆畫的道道，記錄著誰比誰爬得快。

“崔一一！你又死哪去了？“媽媽的聲音從廚房窗戶炸出來，驚飛了樓下梧桐樹上的麻雀。我正趴在沙堆里幫張建修城堡，聽到喊聲趕緊用臟手抹了把臉，結果把沙子全揉進了眼睛里。

“來了來了！“我跌跌撞撞往家跑，膝蓋上的舊傷疤還沒好全，又添了道新口子。

推開門就看見媽媽舉著雞毛撣子站在門口，我條件反射地往墻角竄。“站住！“媽媽一把揪住我后領子，“看看你這身衣服！上周才買的，今天就成抹布了！“

雞毛撣子啪啪打在屁股上，其實不疼，媽媽從來舍不得真打。灰撲撲的印子在空氣中炸開，我配合地哇哇大叫，眼睛卻盯著桌上那盤冒著熱氣的韭菜盒子。

“面壁去！“媽媽把撣子往門后一插，“等你爸回來再吃飯。“

我撅著嘴蹭到墻角，鼻尖幾乎要貼上剝落的墻皮。廚房里傳來藥罐子咕嘟咕嘟的聲音，那股苦澀的中藥味像條小蛇，順著門縫游進來，纏得人透不過氣。媽媽又在熬藥了，自從去年冬天她咳出血，家里就永遠飄著這股味道。

“媽——我餓——“我拖著長音撒嬌，偷偷用余光瞄她。

“餓著！天天野得沒邊，哪天掉化糞池里都沒人知道！“媽媽說話總是這么毒，可轉身就從鍋里夾出個韭菜盒子放在碗里晾著。

樓下突然響起自行車鈴鐺聲，我像聽到救世主降臨似的蹦起來：“爸回來了！“不等媽媽反應，我已經竄到門口，三階并一階地往下沖。

爸爸的工裝褲上沾滿機油，見到我張開雙臂：“小泥猴今天又去哪打滾了？“他身上的汗味混著煙草味，是我最熟悉的安全感。我掛在他脖子上，趁機告狀：“媽不讓我吃飯！“

“崔大勇！“媽媽的聲音從樓上砸下來，“你再慣著她，明天就能上房揭瓦了！“

爸爸沖我眨眨眼，從兜里掏出個東西塞進我嘴里。甜絲絲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是大白兔奶糖！我鼓著腮幫子笑，糖塊把牙齒都粘住了。

這樣的日子像車輪一樣轉啊轉，直到那個暴雨天突然剎車。那天早上媽媽咳得特別厲害，洗臉盆里的水都染紅了。姥姥撐著黑傘來接我時，媽媽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冰涼的手指一遍遍摸我的臉。

“媽，我作業本...“我抱著書包不肯走，突然害怕起來。姥姥一把拽過我：“你媽去醫院住兩天，跟姥姥回家和表哥玩。“

在姥姥家的第七天，舅媽給我換了身嶄新的白裙子。裙擺上的小向日葵亮得刺眼，我轉著圈問：“是不是媽媽病好了？“舅媽的手抖得系不上腰帶，最后打了個死結。

小區門口的花圈像一道白色傷口，切開灰蒙蒙的雨天。靈堂里，媽媽躺在透明棺材里，臉上蓋著黃紙。大人們哭成一團，我蹲在旁邊數花圈上的字，數到十七個“奠“字時，表哥偷偷塞給我一塊山楂糕。

“一一，來給媽媽磕頭。“爸爸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把我拉到蒲團前。我學著他的樣子跪下，額頭碰到冰涼的水泥地時，突然想起上周弄丟的橡皮媽媽還沒給我買新的。

火葬場的煙囪冒著白煙，大姨哭著說媽媽變成蝴蝶飛走了。我仰頭看著天空，心想蝴蝶不是夏天才有嗎？現在才五月份啊。

葬禮后的飯桌上，我啃著雞腿問：“爸，媽什么時候回來吃飯？“滿屋子大人突然都不動了，二舅的酒杯咣當掉在地上。爸爸一把抱住我，滾燙的眼淚落進我衣領：“妮兒，以后就咱倆了。“

但“咱倆“的日子只過了三個月。那天我發燒到39度，縮在被窩里聽爸爸在電話里跟班長吵架：“我閨女都燒糊涂了！...什么全勤獎？去他媽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他對著存折發呆，上面的數字還沒我期末考試分數高。

“妮兒，“爸爸蹲下來幫我系鞋帶，“去奶奶家住段時間好不好？山里涼快，還有小兔子。“他的手指粗糙得像樹皮，刮得我腳踝癢癢的。

奶奶的村子藏在山坳里，老房子像顆掉牙的核桃嵌在半山腰。第一天我就認識了燕子和青青，她倆帶我見識了真正的“野“——掏鳥窩、追野兔、在玉米地里撒尿。我的城里帆布鞋不到一周就開了膠，奶奶氣哄哄的對我說：“上輩子欠你的”。便帶著我去供銷社買了一雙塑料涼鞋。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

開學那天，我們三個蹲在教室最后排，用鉛筆在課桌上劃出三八線。前排的胖墩回頭拽燕子辮子時，我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留下個月牙形的疤。從此我們被叫做“三害“，但再沒人敢碰燕子的麻花辮。

冬天來得猝不及防。小河結冰那天，我們偷偷溜出午休的教室。冰面像塊毛玻璃，底下還能看見小魚游來游去。燕子說城里的冰場要收五塊錢，我們這可是免費的。我正要炫耀去年爸爸帶我去過真冰場，突然聽見咔嚓一聲——

刺骨的河水瞬間灌進棉襖棉褲，我像塊秤砣直往下沉。青青的尖叫隔著水面傳來，模模糊糊的。等被拖上岸時，我的牙齒已經不會打架了，只覺得棉褲結冰后像兩個鐵筒，每走一步都哐當響。

奶奶的火爐燒得通紅，我光溜溜裹在被子里，看她在爐邊烤我的棉衣。水汽蒸騰起來，把她的白發熏得濕漉漉的。就在這時，門被踹開了。

“怎么看的娃！“爸爸的怒吼震得房梁落灰。他一把掀開被子，看到我渾身發紫又慌忙裹緊，“這要落下病根怎么辦？“

奶奶佝僂著背往爐子里添煤：“小孩子哪有不磕碰的...“

“她才七歲！七歲！“爸爸的拳頭砸在墻上，震落了墻上的老黃歷。我縮在被窩里，突然發現爸爸的背影比上次見面彎了好多，工裝褲的褲管空蕩蕩的。

半夜我被尿憋醒，聽見奶奶在堂屋啜泣。爸爸的聲音低低的：“...她媽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一...我得對得起小芬...“

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在床頭的新棉襖上。那是爸爸上周托人捎來的，胸口還繡著我的名字。我摸著凹凸不平的針腳，突然想起媽媽最后一次給我釘紐扣時說的話：“你啊，什么時候能學會自己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