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云和媽媽開了老屋門,屋里擺件一如當年,只不過都鋪上了厚厚的灰塵。祥云看到,屋子里,一把竹椅,背上是鄰居張大伯用毛筆寫下的大字,他工整遒勁的筆跡,就像他的人端莊大氣,還有墻上掛著的劉大娘編的竹籃,精巧可愛,只不過被祥云和曉琳用水彩粉涂成了亂七八糟的顏色,柜子底下塞著一只大紅色的棉鞋,是冬天的時候李奶奶親手給祥云做的,那時各家的條件都不算好,媽媽又不會手工,就買了棉布棉花讓李奶奶一針一針的縫。
“你李奶奶走之前,有十五天,吃不下一口糧食,每天只是抿點水,跟她說話,她只道不餓,最后在睡夢中去了,這人啊,赤條條的來,干干凈凈的去,挺好。”
祥云看著屋子里的一景一物,彷佛又站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屋頂,大楊樹下,一張張親切的面容關切的望著她??蓵r光都把他們帶去哪里了,就像這屋子里一縷陽光中漂浮著的塵埃,或散去,或消逝,抓不到,留不住,不復再見了。
只剩下這一屋的毛筆字,竹籃子,紅棉鞋、木板凳……
晃神之間,媽媽不知從哪里翻出了一個舊相冊,這怕是每個老屋里都不缺而且最寶貴的東西,相冊里的相片并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張,卻定格了留不住的時光。
“爸爸年輕時好帥?!毕樵瓶粗掌?0多歲的爸爸,穿著一身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軍裝,站在一個舊廠房的破爛門框里,他的身后是滄桑的青色磚墻,前面是半尺高的雜草,
“廢棄廠房里的年輕人。”媽媽沖著相片呵呵的笑了。
祥云撫摸著相片上那雙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在腰間的雙手,道:“這就是青春吧,你們那代人的青春?!?/p>
“嗯,好好的青春,都在廠房里度過了?!?/p>
“那時候你們結婚了么?”
媽媽搖搖頭,羞澀的笑著,低了頭?!斑€沒有?!?/p>
媽媽端詳著照片,繼續道:“想想時間過的真快啊,20來年,吵吵鬧鬧,匆匆忙忙的,竟都過完了。生活折騰完我們這些老邦菜,也開始對你們這些小孩子下手了。想當初我千般躲,萬般攔,你卻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如果你爸爸還在,他指不定怎么罵我,罵我怎么讓你過成了這個樣子?!?/p>
媽媽的話七拐八轉的還是扯到了祥云身上,她靜靜地聽著,輕輕地答道:“你不要這樣想,這不能怪你?!?/p>
“那一年,你爸爸去世三年,你回來跟我說想要結婚。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男朋友,雖然見你跟李安碩,劉家旭他們打得火熱,也以為只是發小的關系。當我聽說你要跟李安碩結婚的時候,我的確嚇了一跳。雖然你不愛聽,但我不得不說,李安碩不是個健全的孩子,放到20多年前,那是九死一生的命運?!?/p>
“媽,不用再講了。這些話十年前都說過了。我明白?!?/p>
祥云站起來要走,媽媽仍繼續道:“我不知道十年前的你是否真的明白?!?/p>
祥云回頭看她,媽媽通紅的眼圈里,豆大的眼淚在她的眼眶里直打轉:“到如今,我是真的希望你不明白,這是怎樣的生活啊?!?/p>
祥云撇過臉去,仰起頭,眨著眼睛,不想讓眼眶里的淚水流下來。這是怎樣的生活呢?祥云想到醫院那二十多層氣派威嚴的大樓里,走廊上是擁擠的床位,到處是席地而坐或打地鋪的人,還有那一張張麻木憔悴的面孔和陰魂不散的消毒水味。然后一個人站在病床前,看著病床上的他或她,一天一天的離你遠去,你無能為力,又束手無策,恐懼,害怕,勞累,煩躁,所有的負面情緒像無數只魔鬼似的撕扯著你的心,但你不能表露出來,因為病床上的那個他或她更需要你的安慰。
一天又一天,從一開始的驚恐,到期盼,再到灰心,再到麻木,然后就剩無休無止的疲憊。像是一個小錘頭,將一顆釘子一下一下地捶進你的骨髓,穿透了,痛確確實實還在,斷了的感覺神經卻傳遞不了痛感,只剩無窮無盡的麻木。
唯一喘息的機會就是當祥云從窗口看著醫院對面那座山蔥蔥郁郁,永遠充滿朝氣的樣子,看著山上那座廟,紅墻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會覺的心里沒有那么沉悶,可她也總是奇怪,怎么以前做醫生的時候就沒發現這座廟是如此的漂亮。漂亮的讓人想對著它拜上三拜。
媽媽還在說,她從來都是這樣,有什么話都必須要說的:“我現在就在想,當初的選擇是不是選錯了,你為他學了醫,如果讓你們在一起了。”
“媽。”祥云沒等媽媽說下去,就打斷了她的話,“不走回頭路,也別說轉圈話,沒意思。”
祥云雙手提起旁邊整理好的一個大皮箱,出了門,皮箱勒的她手青筋暴起。將皮箱擱在了三輪車上,身后媽媽又追了上來:“你在怪我?你恨我對吧,這五年來你都沒有好好回過家,你是在怪我對吧!”
“真的沒有。你不要這樣想。你了解我的脾氣,走到今天,是我自己的選擇?!?/p>
一路走來,祥云的每一個選擇都做的利落又干脆,就像決定學醫,就像決定和李安碩結婚,只是那之后,有一輛坦克,轟鳴而來,強行沖斷了她的路程。
祥云繼續進屋搬東西,媽媽拉住了她,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銀行卡,塞到祥云手里:“怪我也罷,恨我也罷,這個,雖然不多,你拿著,在醫院的時候也要買點好吃的,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好好吃飯。”
祥云握著那薄薄的一張卡片,心里沉重無比,這小小的一張卡,又能有多少錢,一萬或者兩萬,估計還是自己和哥哥平時給她打的零花錢,再加上她凌晨三點去幫別人摘金銀花掙的辛苦錢,祥云更加的恨自己了,這些年,她只想著自己的日子,可作為子女,她是多么的不夠格,現在,連媽媽的一點養老錢……
“我們攢的錢足夠看病了,他還有醫保,夠了,這些錢,就留給你,等我回來的時候,給我買好吃的,做好吃的吧!以后我會經常回來,會努力把你吃窮的?!?/p>
媽媽笑了,握著卡道:“真的經常回來?”
祥云點點頭,媽媽高興地笑著進屋去了。
祥云看著她的背影,因為膝蓋積水導致腿部外擴,她看起來低了好多,怕是再沒有力氣能提溜動現在的自己了,仔細想想,母女之間,哪有那么真的怪和恨,不過就是愛的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