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著上回的失敗,允今安再不敢雇車走大道。
而是一跑出來就卸了釵環首飾,再換上路邊小乞的破布爛衣。
允今安原就生的細弱,受了這幾月的非人折磨更是又黃又瘦。
胡亂束著發,臉兒衣裳都臟兮兮的,混在乞丐群中,莫說城門守衛,便是同行乞丐也只當她是個討不到銀錢,長期挨餓受凍的可憐小伙。
甚至還有個別心善的把手里的饅頭分她半個。
她就那樣捧著裝了饅頭的小破碗,拄著拐杖低著頭混在乞丐群中出了城門。
順利走出城郊后,她不敢換裝,不敢聘車買馬,只順著條連輿圖都找不到的荊棘窄道一路往西跑,任由狂風荊棘胡亂拍打在她臉上身上,不敢留歇半刻。
沒多時,天漸漸黯了,彎月隱隱,夜風就越發猖獗起來,席卷著陰森荊棘,寒戾不已。
允今安原就害怕這些,瞧著前頭荊棘林遙遙不見盡頭,不免更為膽寒。
然后就趁著歇氣的小功夫掏了火折子出來,想著有點亮好歹也能壯壯膽,卻不想還沒能點上就被突如其來的野狼嚎聲一驚,啪嗒一聲,火折子也不知道滾落去了哪里。
是了,她聽的很清楚,那就是狼,是狼群!
只不知是遠是近,她再不敢多留片刻,甚至連火折子都來不及去找拔腿就跑。
是逃命。
亦是奔赴希望。
只要能徹底逃脫了那煉獄修羅場,一切便是希望。
她如今的生不如死,言哥兒的病,堪比油鍋地獄的暗無天日,在徹底擺脫那窟窿之時,便是她的見光之日。
趁著寥寥月光,她強逼著自己略過那些勾破肌膚的刺痛,略過那幾近撼月的野狼嚎聲拼了命的跑。
寒冬彪颶,野狼撼谷。
荊棘遍夜,哀風怒號。
允今安喘的有些接不上氣,卻也沒敢耽誤半刻,隨手擦了汗就繼續疾跑而去。
來前她便打聽過,順著這條道走到頭就能見著個野村小鎮。
傳聞那片荒涼而人煙稀少,加之她如今裝束不算起眼,只要她謹慎些,再藏好些,想來是不會有人認出她的。
如果她再運氣好些,碰上個來往的商隊,牛車什么的,說不定還能雇著順路車走上一程。
然后再在天黑前踏上那條直抵道州的小林山路。
道州西涼相鄰,到了道州,再往西三五日就是西涼界。
她算過,以她如今這樣趕路,甚至還比官道大路的快馬加鞭快上數倍不止。
是了。
只要她順利到了道州,便是顧承御發現了什么,便是他再來捉拿,再想對言哥兒下手,她也一定會比他快上一步。
至于言哥兒那邊,自他患病以來,侯府那些人就不敢再近他身,她只要到了西涼,帶走言哥兒并不算難。
旁人怕傳染怕死,她不怕。
她只要言哥兒。
她只要言哥兒。
她一遍遍默念,一遍遍給自己強撐下去的勇氣。
這條小道原是輿圖都標注不清的無名小路,越往里走,小路便越發陰窄寒森起來。
鋒銳荊棘藤刺胡亂扎在她臉上身上,刮出道道破口血痕,她卻痛意不覺,只顧往前。
如今她每跑一步便是離荊棘林出口近一步,便是比奪取言哥兒性命的鬼差快上一步。
時間一點點的過,饒是渾身疲累不堪,軟綿無力,她也猶在往前,寸刻不停。
越是走到荒涼深處,她便越是堅信她能逃出那惡魔股掌。
她信她一定會成功。
她一定能逃出那吃人窟窿,一定能救回言哥兒。
半月隱退,天際逐漸泛起了微微露白。
允今安也早已渾身濕透,半臂臉下破口血痕道道,兩腿酸漲得顫個不停,眼前也直冒黑圈發起昏來。
她閉上眼,兩手撐著麻痹到連連打顫的膝粗粗喘著氣。
一停下來背了風,滾燙汗水便如下雨一般,順著她額間經絡滴滴答答直落而下。
已經一整夜沒進過水,嗓子干得直發疼,允今安強逼著自己調整呼吸,以免水分流失過快。
歇了小半刻鐘后,又試著放緩腳步,一點點撥開荊棘,舉著發軟打顫的雙腿慢慢往前。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見了淺亮的緣故,走了一段后,她瞧著前頭的路好像慢慢寬敞起來,荊棘也不如正夜那般密叢狂囂。
道路好走了些,她便又加快了進程,踏著滿是破洞泥垢的鞋,一步一個腳印。
又走了好一陣,荊棘顯然是越發稀少了。
再往前去,越發亮堂的小道邊明顯多了些淺深交疊的痕跡。
有大有小,細細瞧著有點像人跡踏足的鞋印。
莫不是…
允今安心下一顫,抱著幾分僥幸直起身,墊腳往遠處眺了兩眼。
狂風肆卷,她的身子卻已燙到了極致。
豆大汗珠順著她臉上的泥垢經絡徐徐淌下,在滲進眼里的前一刻,她似乎見著了前頭晃起的掛燈,只是還沒能看個真切,眼睛就被那污汗沁得發了痛。
允今安舉袖胡亂擦了擦,然后瞇起眼睛又看了兩眼。
晨霧四起,影影綽綽,看不太真切。
她閉上眼擠了兩滴淚出來,待適應了些,定眸看清那處,聽到那隱隱鬧聲,她眼底瞬間就起了紅。
這條路,寒森陰戾至極的夜,她終是要走到頭了。
她允今安,終是要走出來,終是要徹底掙脫那煉獄牢籠了!
她長長舒了口氣,調整好心速正要拔腿奔去,卻是一抬眼就倏的變了臉。
攔路那高頭大馬,單手握戟的,可不正是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顧承御!
允今安心里一駭,白青指骨倉惶的去捉手邊荊棘。
一陣鉆心刺痛,意識眸光瞬籠,待見那是真真存在而非錯覺后,她下意識就要往后而去。
可見身后乃至四處兵馬團團圍來的那一刻,她覺得天都要塌了。
為了攔堵她,他竟不惜再冒謀逆之罪動用軍將。
機關算盡這些日,避開了所有眼線,避開了他能去攔堵的所有官道大路,卻怎么也不敢想,她允今安這輩子竟是真真要斷送在這個人手中。
起燈村口分明就在前頭,甚至還能隱隱聽到趕路牛車的吆喝聲。
分明幾步之遙,她分明就要成功走出去,分明就要徹底擺脫此處了呀。
捫心自問,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可他為什么非要盯著她不放。
便是從前愛過他,負過他,她也罪不至死。
可他為什么狠毒至此,為什么非是盯著她不放,一次又一次的斷了她的希望念想!
跨坐高頭大馬那人便是垂眸望著她。
從勾了荊棘枯枝的亂發,到滿是泥垢血痕的臉,寫滿不敢置信的泛紅眉眼。
粗粗吐著熱氣,干到發裂的半闔唇瓣,徐徐下移到滿身泥污熱汗的破舊乞衣,露著滲血腳趾的破鞋。
看著這些日精心寵著護著,便是下肚的最后一杯酒,睨過眾座的最后一眼,心里想著念著的皆是她可曾乖乖吃藥,飯菜可進得香,卻竟是這般境況也要走得頭也不回。
竟是幾句話,幾滴眼淚便能肆意玩弄他踐踏他坑騙他。
一次,又一次。
從確信她失憶的那日起,多少次午夜夢回之時撫著那乖巧小人兒不舍入眠,一言一行都變得那樣小心謹慎。
面對那懵懂無辜的小眼神,他甚至一度以為那是上蒼垂憐,給了他們一個重頭開始的機會。
他愿放下再憶從前的機會。
事到如今方知竟全是空想一場。
一廂情愿,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