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順樓大劫后，死傷者不下三十余人，縣衙官署內列著一排尸體，東城縣縣令齊志領著仵作查驗到深夜才讓辦事吏員回家歇息。

他留在官署親自整理案牘，正要抱著案牘箱放歸文庫，出門就撞見一個白衣款款的人迎面走來。

待那人走近，齊志看清了白衣人腰間佩戴的描金紅玉雙魚環佩，睜開瞇成一線的眼睛，笑著問好，“伯言君深夜到此有何要事？”

季瑋姒稍稍行了一禮，“百順樓大劫損失慘重，圣上連夜召太子回宮斥責，在下為太子門客，想為太子尋個法子討圣上歡心。”

齊志尋思片刻，問，“伯言君不妨直說。”

季瑋姒往齊志身邊靠了一步，壓低聲音，“齊大人好生想想，百順樓四周都有禁軍巡邏守衛，左衛軍加上東宮衛率，少說也有八百余數，而這群山匪不過區區五十余人，如何能避開禁軍的眼睛，暗中夾帶兵器闖進百順樓？”

齊志略作思考，驚訝道，“伯言君的意思是東城縣有山匪安插的暗樁？”

季瑋姒頷首，“如果沒有人接應，他們連永安坊的門都難以踏足，我們只要挖出那些暗樁交給太子拿去圣上面前邀功，圣上定會嘉獎太子，而太子...”

季瑋姒故意截住后話，留點空間給齊志自行腦補。

齊志旋即明白過來，“伯言君高明，你只管說法子，本官一定配合。”

季瑋姒微微傾身，耳語道，“我要審陸三。”

陸三在百順樓上被弩兵射了一箭，傷在左胸前，未及心臟要害，帶回官署后就有郎中為其診治，至今還躺在縣獄死牢里沒醒過來。

子時初刻，坊間的百姓都關門歇息了，巷道上寒風凄凄，夜里巡邏的武侯、街使步過街巷，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從縣衙官署后院前的巷道行過，排在末尾的武侯耳廓一動，聽到一兩聲清脆的鈴鐺聲，步子停下來，拍了拍前頭武侯的肩膀，舉手指向院墻拐角處的一顆老槐樹。

一群五大三粗的武侯迅速把老槐樹圍住，他們的隊長繞到樹背后，瞇著眼查看黑黢黢的角落，在墻根下的狗洞內發現了一條小短腿。

武侯隊長伸手擒住那條腿，用力往外拉扯，將企圖從狗洞溜進官署的小胖妞硬生生拖出來。

火把下移，晃眼的火光投到小胖妞臉上，瞬間把女娃給嚇哭了。

“我要找我阿爹，我要找我阿爹...”

武侯們被女娃聒噪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其中有幾個當了爹的武侯看著十分不忍心，紛紛詢問隊長的意思。

武侯隊長深深皺起眉頭，一把拎起女娃，“你叫什么名？家住何處？為何要爬官署的狗洞？”

最后一個問題才是關鍵，縣衙官署是東城縣要地，尋常百姓無事不可窺探，他們這些巡夜的必須謹慎對待，不能讓心懷不軌之人探聽官署消息。

女娃年歲太小，心里十分害怕，只顧著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反反復復念叨著“阿爹”，壓根聽不進武侯的話語。

“算了，先把她扣進縣衙。”

武侯隊長把女娃扔給身邊的跟班，按著腰間的橫刀繼續往前走。

“諸公請留步。”

后方跑來一名撐著油紙傘的紫衣男子，武侯隊長回頭看向來者，“公子何人？”

紫衣公子急急忙忙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舉手行禮，“這女娃是我家孩兒，白日匪徒作亂時走丟的，找了一下午，老天保佑，我家姑娘幸好沒遇難。”

武侯隊長仔細審度男子樣貌裝束，“公子是這女娃的阿爹？”

紫衣公子擺手，喘著氣說，“我是她大哥，名為向玉晉，剛從柳州城來魏都尋親，誰知一來永安坊就撞上了匪徒作亂，真是倒霉！”

武侯隊長深有感觸，“匪徒可惡，我家阿兄險些被他們砍死，阿兄沒了一條腿，下輩子還得家人照顧，可不是造孽么？”

向玉晉接住武侯遞過來的女娃，摟在臂彎里，“我們小老百姓只希望朝廷趕緊把山匪滅了，保得家人平安也就心滿意足了。”

武侯隊長見女娃依賴地抱住向玉晉脖頸，消了最后一點疑心，“公子千里迢迢尋親想來也不容易，不如告訴我等你家親人的名字，我等可以幫公子找人。”

向玉晉善解人意道，“永安坊正是不太平的時候，諸公差事辛苦，就不勞煩了。”

武侯隊長嘆氣，“既如此，那公子早些歸家，夜里最好不要出來走動。”

向玉晉殷勤點頭應承，目送武侯隊離開，待隊伍折進另一條巷道，溫和的面容瞬間冷下去，手臂托抱著女娃疾步趕路。

......

季瑋姒去縣獄里看了陸三，那支箭雖沒穿過他的心臟，但也將其心脈重傷，給他看傷的郎中粗略估計過，說是至少還需兩個時辰這人才會恢復意識。

出了縣獄，季瑋姒與齊志道過別，擇路回自己的院子，中途行經一顆枯樹，慵懶的人兒靜悄悄躺在枝椏上，盈滿月光的墨色衣擺垂了一片在風中，見他在樹下只是稍作駐足便要走，趕緊挺起身子喚他，“伯言君，咋們昨晚才睡過，這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

季瑋姒退回枯樹邊，抬起頭往上看，緩緩舉手施了一禮，“債務還清，各自為謀。”

“你也太無情了。”

顧九昭翻身掠到地面，彎下腰打量季瑋姒面前的白紗，想借著偶爾掀開的縫隙窺見面紗后的容顏，但季瑋姒顯然不想讓他看見真面目，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自嘲地笑了兩聲，“我原以為你會在唐繼明和我之間抉擇，不想竟是另辟蹊徑，選了李文書。”

季瑋姒暗自攥住袖角，“世子爺什么意思？”

“也罷也罷。”

顧九昭不打算跟他挑得太明白，“我會讓你明白，不管你依靠誰、利用誰，都不如到我身邊。”

話音剛落，季瑋姒幾乎是接著他的話音反問，“難道在世子爺心中，阿姒離了世子爺就一事無成么？”

“我...”顧九昭懊悔，剛剛他心里有怨氣，沒注意措辭，不想竟讓阿姒誤會了。

季瑋姒緊緊相逼，“顧九昭，我知道你家有錢有勢，兵力更是強盛，你擁有得天獨厚的家世背景，文學武功都有名師親自教導，從小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這世上總有你無法企及的，比如我！”

季瑋姒第一回當著面全名全名叫了他，毫無旖旎溫情，冷到讓顧九昭心寒。

顧九昭蹙了眉頭，隔著一層面紗他看不清季瑋姒的表情，但從他說話的語氣就能判斷出他此刻不是在賭氣，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認真，好像就是要鏗鏘有力地給他判死刑，讓他不要異想天開。

“阿姒，你別激我。”

顧九昭暗暗緩了緩情緒，盡量讓語氣溫和些。

季瑋姒聲音淡漠，“兩千黃金契約已成，我不管你手里捏著什么把柄，知道我多少秘密。總之，你若是想利用把柄讓我任你搓扁揉圓的話，我只會跟你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