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大火過后,所有密封卷都落到了風蕭野手中,由于夜里匆忙搬運途中打亂了卷軸的排序,故而圣上特命風蕭野連同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的博士一同整理被打亂的卷子。
郭甄近日在府中總是心緒不寧,評卷時他做過多少手腳,自己心里是有數的,風蕭野才氣不輸于評卷博士分毫,甚至比博士們還要精進,他萬分擔心風蕭野會從卷子中察覺異常。
科考前他相中了幾個可為太子所用的人,評卷時有意放水,礙于篩選進入殿試的名額有限,他刻意將幾名寒門子弟的卷子劃入低等卷范疇,不知道風蕭野會不會看出端倪。
三日過去,宮里還沒消息,郭甄在府中越發寢食難安。
他正在斟酌是否要親自去找太子儀事,府外就來了一位自稱是太子門客的公子。
管家傳了話,一聽是太子派來的,他立馬前往府門迎接。
“太子派你前來所為何事?”郭甄警惕地打量身側漫步而行的白衣公子。
這位公子頭戴紗笠,雪姿掩映在薄紗之后,身量纖纖,精瘦的腰身墜著一枚小巧精致的緋紅玉佩,周身透著書卷氣,舉止間悠然穩沉,甚是文雅風流。
“郭公今日可還安好?”白衣公子似沒聽見他的詢問。
郭甄戒心未消,保守道,“尚安,你且說說來意罷。”
白衣公子抬手朝他叉手拜道,“太子知曉郭公苦心,特令我前來告知郭公,那日竹風館夜宴,郭公之誠意已收到,往后有勞郭公從旁襄助。”
郭甄驚愕,隨之而來的是意外之喜,“太子果真這般言說?”
白衣公子微微頷首,“草民伯言君,于去歲年末跟隨太子剿除牙山匪眾,郭公消息靈通,想必知曉此事。”
郭甄未曾去過東城縣,但牙山一案驚動了整個魏都,他人在官場自是將來龍去脈都打聽清楚了,太子前些日子確實得了一位極其厲害的門客,不知姓名只知稱謂,便是伯言君三字。
“原來是伯言君,久仰久仰。”
郭甄連忙喚府中女婢看茶。
季瑋姒施然坐定,白衣纖塵不染,“我是太子的人,自當同郭公共進退。近日貢院起了一場大火,科考卷宗需重新整理,陛下命風蕭野全權負責。郭公是貢院主考官,可想過陛下為何不過問你么?”
郭甄心中不安,手心冒冷汗,“風蕭野是御前紅人,許是陛下有意栽培他。”
季瑋姒道,“郭公心中早有猜測,怎么?怕在下出賣你,不敢直言?”
“伯言君言重。”郭甄揭開茶杯,升騰起來的水霧模糊了他的神情。
季瑋姒撫過袖邊的紫蘭衣紋,徐徐誘之,“風家都是皇帝的人,卷宗在風蕭野手中,等同于在皇帝手中,郭公昔日能做的,風蕭野能照著原樣做一遍。”
郭甄端杯的手微微顫動,眼色霎變。
季瑋姒沒動小案上的茶水,稍坐片刻便起身拜別,“話已帶到,怎么處理是郭大人的事。恕在下說句得罪話,郭公既已向太子拋下橄欖枝,萬事皆要以太子為重。若是以后東窗事發,郭公需得審時度勢。”
“云相與太子親厚,太子真愿與老夫同謀?”
郭甄擱下茶杯,出聲止住季瑋姒。
季瑋姒轉身看他,反而發問,“云相同顧家勢如水火,太子不也同襄世子親厚?”
郭甄思忖須臾,仍是不解,“太子為何?”
“郭公,太子是要繼承皇位的人,云相權勢太大,他是靠山,亦是心病。郭公為官數載,這點制衡之術應當能懂。”
季瑋姒說完,恭恭敬敬地叉手置于額前,彎腰拜了,而后直腰轉身,翩然離去。
郭甄堂間,杯中茶水漸漸冷去,獨坐一刻鐘有余,起身時不慎打翻了放涼的茶水,他衣袖染濕,卻顧不得更換衣物,揚聲喚來管家,“傳信給文淵,叫他夜里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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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漸黃昏,顧九昭在東宮當了一天的職,看到落日西沉,收拾好隨身物件兒就要走。
“世子爺留步。”一個小太監追上前來。
顧九昭按著腰間橫刀回頭,“小順子,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追來的是李文書身邊的貼身太監平順,他喘著氣說,“殿下惦念世子當差辛苦,特地在宮中設下宴席款待世子。”
顧九昭想到李文書那晚醉酒后如狼似虎的樣子,又怕自家的醋缸子會打翻,心里不大樂意赴約,不等他開口拒絕就見李文書牽著云皇后從正殿出來,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本宮許久未同襄世子說話,世子可否賞臉?”云皇后立在廊下,端莊淑雅。
皇后都搬來了,他能當眾拒絕么?
顧九昭摘下腰間的橫刀塞給小順子,行至階下,朝兩人一拜,“臣遵旨。”
承德帝今晚去了德貴妃處,云皇后便在東宮同太子用膳,顧九昭神色郁郁地坐在母子中間,像是被束在條條框框內,渾身都不舒坦。
云皇后見他沒吃幾口菜,略作思量,扶袖夾了一片鱈魚放進顧九昭的碗里,“世子嘗嘗這道清蒸鱈魚,文書素日里最愛吃,不知世子覺得如何?”
顧九昭本來是打算吃一口的,聽到云皇后說李文書那傻逼也愛吃,手中筷子立馬停在半空,他實在下不去嘴啊!
這場景似乎有點不對勁。
但皇后的面子不能不顧,他只能忍著膈應吃下去。
李文書坐在顧九昭另一側,看著是在專心用膳,小眼神可沒離開過顧九昭。
云皇后看著顧九昭吃了鱈魚片,笑得更加溫柔,“世子再嘗嘗這道四喜丸子,本宮親手做的,文書也很喜歡。”
顧九昭嗆著了,險些把嘴里的吃食噴出來。
艱難地咽下吃食,顧九昭忍不住了,“娘娘有話直說,臣實在惶恐。”
云皇后一愣,輕輕嘆息一聲,放下筷子,說,“坊間的傳聞本宮都聽說了,而且太子如今都這樣了,往后怕是難以娶妻,齊魏不是沒有男子與男子通婚的例子,世子不妨...”
顧九昭心中一緊,趕緊掐斷云皇后的話,“臣心有所屬,且那人已與臣心意相通,皇后美意臣萬萬承受不起。太子之事關乎齊魏將來,不可同臣一般兒戲!”
此話一出,云皇后震驚難語,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李文書臉色煞白如紙,顧九昭一而再再而三當眾拒絕他的示好,他臉上無光,太子之身的傲氣被磨得一干二凈。
“顧九昭,我如此低聲下氣討你歡喜,你就不能顧著我的面子?”
李文書沉著臉色質問,有意克制聲線,卻還是能感覺到他聲音里的戰栗。
云皇后的臉色也不大好看,神情不清地坐于一旁,不曾言語。
顧九昭離開席位,至桌前半跪而下,鏗鏘有力道,“即便臣有心,太子身份貴重,若是與臣通婚,必定失去圣心。云相寄厚望于太子,皇后娘娘理應明白。”
云皇后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面帶郝色。
李文書拍桌而起,憤聲道,“太子太子,我不做太子行不行?”
凳子翻倒,李文書甩袖奪門而出。
云皇后氣急敗壞地追出去,到殿門前停住,回頭看了眼跪得筆直的顧九昭,一時左右為難。
她穩住心神,還是折返回來,“世子就當本宮酒醉失言,聽了就忘了。”
顧九昭斂眉應允,“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