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續領著田豫牽馬東出令支城,上馬疾馳,走不多遠便看到了正在打造的軍寨。
“敢問壯士,不知公孫家主可在其內?”到了軍寨左右,不待公孫續講話,田豫便上前開口詢問。
被他叫住的那個壯漢將背上的圓木朝地上一放,笑著向田豫說道:“我便是公孫子楷。”
聞言,公孫續和田豫連忙下馬。
這人滿臉灰塵,以至于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認出。
“小侄見過叔父。”
公孫續彎腰行禮,公孫范卻沒去回禮,而是雙手一箍他的肩膀,握拳一捶他的胸口:“和叔父還這么客氣?”
公孫續嘿嘿撓頭。
兩人已多年未見,公孫續對公孫范早已陌生,但公孫范卻對他依舊如當年那般熱情。
“在下田豫,表字國讓,見過公孫家主。”
田豫長身一拜,禮節無可挑剔。
就是咕的一聲肚子叫,讓他臉紅不已。
咕~
公孫續也紅起了臉,兩人少年雙目一對,關系頓時拉進,竟是有些惺惺相惜。
“哈哈,正好到了飯點,走,隨我用食。”
公孫范朗笑一聲,口中一個唿哨,把手一搖,打造營寨的人紛紛歡呼,盡皆放下了手中斧鑿,急奔露天鍋釜。
“設施簡陋,只有些雜糧餅子咸菜粥,國讓,能否吃的習慣?”公孫范詢問田豫。
從田豫的做派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個黔首力夫。
“如何吃不慣?”說話間,田豫已經跟著公孫續拿了兩個餅子,就著咸菜粥,在那大嚼起來。
兩人一路星夜兼程,不能說滴水未進,但也沒喝過幾口熱湯,現在別說是這熱騰騰的湯餅,就是一坨屎……嗯,屎還是算了。
總之,已是餓急的兩人吃起飯來,那就像是惡狗搶屎。
“都慢點,可別還沒出塞,你倆就被這幾張餅子給帶走。”公孫范一邊說話,一邊為二人又打了兩碗熱粥,“玉郎,這軍寨已經打造大半,后日就能供人居住。”
公孫續端碗大喝一口熱粥,緩了一緩,開口道:“我來時,田、單、王、鄒四位叔父都給我回了信,算算時間,應該不日便至。至于其他叔父,不知能聚起多少人。”
他說的是田楷、單經、王門、鄒丹,這四人都是公孫瓚的多年好友。
“我這已有五百騎。”公孫范皺著眉頭道,“營寨好說,有鄉人幫手。可至少千人出塞,軍械何來?就像我這五百人,雖然都有馬,鐵甲卻只小半。”
“叔父勿憂。”公孫續邊吃邊道。
公孫范的身上似乎是有一種難言的親和之力,一會兒的功夫,公孫續已經徹底對他放下了戒心。
本是叔侄,為何要有戒心?
“我有三個商賈叔父,都是我父親的結義兄弟,他們已經買好了千套,十日之內,就能運到咱這。”
公孫范聞言驚訝:“我大兄怎和商賈結拜?”
公孫續無奈聳肩:“朝廷去年讓我父親帶著烏桓突騎去平叛羌,結果因為不發餉,烏桓騎兵就全都跑去跟著張純張舉造了反,只留給我父親一座空營寨和三千人的編制。然后,朝廷又讓我父親帶兵去平烏桓。可哪還有兵?我父親沒法,就只好自己招募,招兵沒錢,所以……”
這在青史之上,自然便是商人慷慨解難,助將軍平定國難。現實中嘛,就是我需要銀錢你需要靠山,赤裸裸的權錢交易。
從初期來看,公孫瓚的三個義弟投資成功,多了公孫瓚這個兩千石的大靠山。然而大靠山現在被圍在了塞外,眼看就要沉水,三人無奈,便只好追加投資。
“原來是為國出錢的義商,倒是并不辱沒我大兄的身份。”公孫范趕緊替年輕的公孫續把話圓過來,沒看見還有田豫這個外人在?
圓完話,公孫范又問:“大兄怎么不和我……唉,我明白了,大兄是不想讓我為難,畢竟族內也不寬裕。”
我父親是抹不開臉!
公孫續撇了撇嘴。
他可是清楚的很,公孫瓚雖然對族人不屑,但心里其實又極想得到族人的贊譽,所謂衣錦還鄉是也。
讓他開口向族里要錢?怕是比殺了他都難。
旁邊一直在悶頭喝粥的田豫,聽著公孫續叔侄間的對話,心中千絲萬縷。
“近千甲胄,少君,您的叔父們是從哪買的?”
終究是少年心性,藏不住心里的話。
“國讓,你看這幽州各郡,倉促之間,誰還能拿出上千甲胄?”
田豫沉思片刻,張開了口:“中郎將孟益?”
公孫續點了點頭。
田豫沉默,這大漢,怕是要完。
“哼!”公孫范一聲嗤笑,“我都快忘了這孟中郎。他是平叛主將?天下誰人不知,當此國難,與叛軍對戰的只有我兄公孫伯珪和他麾下義從!”
“只怕天下人也會以為,烏桓荼毒四州是因為我父防御不利,卻忘了兩年前,我父還只是涿縣縣令,這平叛義從,又都是所招新兵。”公孫續也笑了一笑。
“青史昭昭,公孫降虜孤軍敗敵,史家定會重重記上一筆。”田豫正色道。
公孫續又笑。
三人閑話,說起了這中郎將孟益。
公孫續道:“這孟中郎其實并非是什么壞人,他跑回雒陽前,賣給我們的甲胄還打了個大大的折扣。他啊,只是無能罷了。”
“天下將亂,無能而居高位,國家個人,皆受其苦。”田豫感慨一聲,話出了口,才察覺這有些大逆不道。
公孫范卻渾不在乎:“誰不知天下將亂?我聽說天子腳下,無處不在勾心斗角。國讓賢侄,你可知天子為何分封州牧與宗親?乃是怕身死之后,大將軍更進一步,以至于江山不劉。”
“叔父慎言!”田豫連忙止住公孫范的言語。
“無妨,此事人盡皆知。”公孫范語出驚人,“天下楷模已經投靠了大將軍,還有什么不能說?”
“叔父,雒陽事與咱們無關。”公孫續轉回話題,“甲兵現在都還只是口頭上的話,沒有聚齊,還不知會不會再起波瀾。”
“玉郎安心。”公孫范勸慰公孫續,“本郡太守與我相善,雖然他不敢出塞,但也不會理會咱們的事。咱們一邊等人馬匯聚,一邊等塞外軍情,等情況明朗,就可以出兵。”
公孫續點了點頭:“叔父派了多少偵騎?”
“我沒派。”公孫范搖了搖頭,“出塞的是你子昂叔父。大哥被圍的消息傳來后,子昂立刻便單騎塞,連我都沒有通知。我也是后來才得了障塞尉的轉述。”
聞言,公孫續吃飯的動作不由一頓。
公孫范說的是公孫越。公孫越自幼喪父,小時候是由公孫瓚帶大,所謂長兄如父是也。
相比公孫越,公孫續忽然覺得,自己安排了太多。
……
夜深,公孫續和田豫睡在了半完工的軍寨之中。
燈滅,靜室無言。
“國讓,你說我是不是做了太多的謀劃?”公孫續躺在床上,望著天上的星空問道。
半完工嘛,沒房頂。
被凍得直哆嗦的田豫顫聲詢問:“少君,思慮周全不是好事?”
“可我叔父卻徑直出了塞。”公孫續搖頭說道,“叔父大我十歲,不該比我思慮的更加周全?”
田豫不語,他沒聽懂公孫續是什么意思。
公孫續其實是開始懷疑,懷疑自己出塞真的是為了找回自己的赤子之心?真的是想沖動一次?
這相比公孫越,自己哪還有沖動的意思?
莫非不知不覺間,后世人格已經主導了這一切種種?
莫非自己想要的,其實就是名聲?
田豫不明白公孫續心中所思,兩人沉默一會后,他忽然笑著開了口:“少君,我跟你是想救父,但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跟著你去救父嗎?”
“拜服于我的姿顏雄偉?”
公孫續開了個玩笑。
“非也。”田豫正色說道,“涿郡諸縣少年欲要與少君同去時,我想的是趕緊離開,以免被少君拉到了塞外送死。是少君勸回眾少年,我才決定與少君會面。”
說到這,田豫又笑:“我想的是救父,可不是送死,少君一路到此,這些謀劃全都說開,我才心安呢。至于姿顏雄偉,少君怕是遜我三分。”
“沒想到,國讓年紀輕輕,竟有目疾,以至難辨美丑。”
“非是難辨,我為徐公,君乃鄒忌也。”
兩個少年在星空下,就誰更帥的話題爭吵起來。
吵到最后,到底還是田豫敗下了陣。他沒想到,面前這個慷慨救父的人,竟然是個不要臉的。
生時祥云漫天,組成美甚二字,一笑地崩山摧,再笑斗轉星移,三笑日月無光,你聽聽,這話是人能吹出來的?
“少君面皮,在下自愧不如。”田豫躺在床上,裹緊被子。
“走吧。”公孫續從床上爬起。
他身上衣物整全,一直未脫。
“去哪?”
已經脫了衣服的田豫抬頭驚問。
“出塞。”公孫續為他解釋,“我不住在家族族地,就是為了方便今夜離開,以免被叔父扣在了城中,非要等兵馬集結完畢。”
“你不早說!”認識這些天,田豫第一次對著公孫續發怒大吼,“我衣服都脫了!”
冬寒未消,剛脫了衣服,暖好被窩,馬上就要起床趕路,那滋味,嘖嘖。
公孫續沒有理他,而是在凝望著外面的茫茫夜色。
今晚出了軍寨,北上再出關塞,這所有的謀劃,都將離他遠去。他有的,便只有胯下快馬,手中弓槍。
想到這里,公孫續忽然無比心慌。
莽夫!莽夫!
我樂意!滾出去!
兩種意識在他的心里交戰,公孫續陡然頭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該不該出塞。
“走。”田豫穿好衣裳,配好長劍,語氣不善道。
他不滿的是公孫續沒有和他提前說,以至于他空暖了老半天的被窩。
對于為什么要親自出塞犯險,他沒有去問。
兒子去救父親,還有什么不明白?
頭痛一止,公孫續精神一震:“走!”
……
“家主,降虜家的少君已在昨晚連夜離開。”
次日清晨,公孫范剛起床,就有仆從報給他這個消息。
“玉郎去了哪?”
“塞外。”
公孫范聞言一驚,著急轉身,以至于為他盤發的賢妻,薅了他大把的青絲。
“疼疼……”顧不上心疼頭發,公孫范急問,“玉郎出塞做甚?”
“說是要自己去打探消息。”
“這……”
“玉郎是不是怕子昂搶了他的名聲?”賢妻在旁提醒。
“搶什么?子昂還會和他去爭?”公孫范捂著頭道,“我們做叔父的,誰不盼著子侄有出息?”
門外的仆從又道:“少君走時,讓家主不用掛懷。少君還說,若果他沒有回來,希望家主能夠把握住兵馬主導,將來交給良將統領。”
“不是交給田子端?”
公孫續的這些叔父,論打仗,毫無疑問是田楷第一,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
十余日前,一騎快馬,持信向南。
信曰:
家父平叛,被圍塞外,愚侄驚慌,欲往救父。出塞之事,顧念無生。與父同死無憾,所慮母為孤寡。念及家父往昔,常言平生諸友,叔父最是至交,因而泣書一封,愿叔父照料家母。
“大哥!俺看那督郵,分明是想要錢!”
爆喝驟起,中山國安喜縣,縣尉府中,破門而入者,豹頭環眼。
“綁了!”堂中,大耳長臂者看罷書信,一拍面前桌案,“二弟三弟,棄官,隨我北上!”
“北上何事?”
旁側,紅臉長須者拿起書信與豹頭環眼者同觀。
觀罷,紅臉漢撫須傲言:“玉郎之母,該當他自己照顧,如何能勞煩別人?大哥,三弟,我等且往塞外一行。”
“云長所言,正是為兄心中所思!”
“俺也一樣!”
公孫續知道,自己這封信,只要送出,定有三人不避生死,千里而來。
目光繼續向南,天子帝都,皇城雒陽。
劉虞跪辭天子,大哭出城。
雒陽事,回天已是乏術,天子一去,四海定然大亂。而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保一地平安。
隨他出城的,是天子賣官積攢的半數銀錢。
(唐·《燕史資治》:帝至令支,須臾千騎來會,遠達中山,其忠孝之名,播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