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305號病房外的時候,付清桓竟有些不敢推門。
他怕,等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的會是一個再無氣息的老人,白發(fā)蒼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至死也沒等到自己的一個親人。
付清桓的心猛然揪緊,再不猶豫,紅著眼眶推門而入。
看到那個還在跳動的心電圖機時,付清桓的心才是猛然一松,急急走到病床邊上。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病床上原本閉著眼睛靜靜沉睡的老人睜開混濁的雙眼,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對著付清桓的方向伸出手來。
“小桓?是你嗎小桓?”
付清桓忍住眼淚,握住外婆粗糙的手,努力壓住自己的哭腔。
“是我,外婆。”
外婆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朝付清桓的方向看來,似乎是想要起身,有些吃力地掙扎著。
付清桓連忙制止她。
“外婆,你躺著就好,你要干什么跟我說,讓我來。”
外婆這才停了下來,看著付清桓的方向,露出慈祥的笑容,精氣神居然顯得還不錯。
“小桓,你坐。”
付清桓鼻子一酸,順從地坐下。
他不知道,外婆此時的情況是不是回光返照。
他在這個世上,只有外婆這個親人了,如果連外婆也走了,他一個人要怎么辦呢。
看到他坐下了,外婆才是緩緩開口。
“你也別太難過了,我知道,你這孩子向來重情,今天你著急壞了吧?”
“可是呢,人終有一死,外婆年紀這么大了,你外公早早地就沒了,我也該下去看看他了,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了。”
外婆慢慢地說著,說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付清桓連忙起身幫她順著氣,語氣略帶惶恐。
“別說什么死不死的,外婆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
這話讓外婆忍不住露出笑容,她輕輕拍著付清桓的手安撫著他,讓他重新坐下。
“你這孩子,有時候,也太過較真了。有什么看不開的呢?外婆這么多年活夠了,只要你能好好的,便死而無憾了。”
“這些年你也過得苦,別的孩子有的,外婆什么也沒能給你,可是你懂事,從來都不主動找外婆要,外婆心疼的。”
“你那個媽啊,不負責任,是外婆沒教好她……”
說到這里,外婆有些恍惚,眼睛看著付清桓,卻又不像是在看他,怔怔出神著,兩滴滾燙的淚珠忽然從眼角滑落。
付清桓的心忽然就揪緊了。
“外婆,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話還沒說完,外婆便微笑著搖頭打斷了。
“我沒辦法強求你原諒她,錯了便是錯了,只是日后如果能夠遇到她,幫我看一眼,看看她過得怎樣,外婆便安心了。”
“等我走了后……”
外婆頓了頓,整個人仿佛走向了不可逆轉(zhuǎn)的衰敗。
恐慌一陣一陣地襲上付清桓的心頭,他開了口,聲音變了調(diào)的尖。
“外婆!外婆你別說了!你快別說了!你好好休息!想要說什么,以后還有機會的,好嗎?你好好休息!”
說到后面,已是帶了哭腔。
外婆卻還是笑,笑得慈祥,緩而堅決地搖了搖頭,目光一直看著付清桓,似乎想把他的模樣印刻在腦海中。
“小桓,等我走后,你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的,好好保護自己。外婆不強求你,做的多好,當個好孩子,外婆只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好好活這一輩子——”
一字一句,聲音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即便越漸微弱,卻越發(fā)堅定。
外婆混濁的雙眼,前所未有的亮,可隨即,便像隕落的光,含笑閉上了雙眼,身體再沒了起伏。
“滴滴滴——”
心電圖機瘋狂地響著,響得付清桓的腦袋一片嗡嗡嗡的頭疼。
他的眼睛一片赤紅,眼前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一聲哀鳴從他的腹腔一直往上,發(fā)出了幼獸失去親人痛苦的嘶吼。
“外婆——”
但是那個慈祥的老人卻再也不會睜開眼了。
他失去了那個唯一關(guān)心他、愛護他的老人。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親人。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會叮囑他穿衣、叮囑他帶傘、叮囑他學習了。
再也沒有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了。
“啊——”
……
“病人謝婷婷確認停止呼吸。”
……
“病人家屬請節(jié)哀。”
……
穿著白大褂的人來來往往,似乎在不停地說著什么,付清桓卻一個字也沒能聽進去。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外婆的身上,整個人仿佛一樁木頭,一動不動。
直到外婆的尸體被推了出去,他才愣愣地跟著走了出去。
不過走出兩步,便是忽然被人攔住了。
“傻孩子!還不回神!你外婆已經(jīng)走了,你就算再怎么傷心她也回不來了!”
這番話仿佛重錘敲在付清桓的心上,痛,又痛的清醒。
“洪姨……”
看著付清桓臉上茫然又痛苦的神色,洪姨心中不由感到不忍。
這才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啊,從小爸媽不在身邊,他外婆獨自拉扯著他長大,兩人相依為命十幾年,到了今天,連他外婆都離開了他。
洪姨嘆了口氣,拍了拍付清桓的背。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傻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哀莫大于心死,真的悲痛到了極致,付清桓卻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只是緊緊抓著洪姨的手,眼睛赤紅得仿佛要滴血。
“洪姨,怎么會這樣,明明外婆之前還好好的,今天我出門的時候,她還,她還笑著跟我說要買肉回來給我吃……”
付清桓有些語無倫次,他只是有些無法接受事實,根本沒奢望從洪姨口中得到什么答案,沒想到,洪姨卻是徒然憤怒起來。
“是啊!原本是好好的!可今天不知道是哪個嘴碎的,跟她老人家說,看到你跟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說你怕是學壞了啊!”
“這話誰能信啊?街坊鄰居十幾年,誰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外婆當然也不信!那人卻說的有頭有眼的,說你跟人家一起進了巷子,好久沒出來!”
“你外婆就不說話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后來也什么都沒說,就捂著胸口喘不上氣來了,人家看到嚇慌了,才是趕緊給送了醫(yī)院。”
“……”
洪姨后面還說了些什么,付清桓根本沒認真去聽了。
他的注意力只在“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起進了巷子好久沒出來”。
付清桓感覺心肝疼,怒火不斷上涌。
他想起先前外婆說的“你要好好的,好好保護自己”,瞬間就明白了過來,心中既是后悔又是痛恨。
到底是朝夕相處的親人,就算他竭力隱瞞,外婆依然發(fā)現(xiàn)了他在外面受傷的事實。
只是,他不說,外婆便也不去問他,怕觸及他的自尊心,怕讓他擔心。
祖孫倆人都在為對方擔心,一個自以為隱瞞的很好,一個便也從來不問,只暗暗打聽。
沒想到,這件事成了壓垮外婆的最后一根稻草。
付清桓恨,卻也不知道恨誰。
恨他自己嗎?可是這樣的生活是他自己能夠選擇的嗎?
恨那個嘴碎的人嗎?可是人家只不過是不明就里地嚼人舌根罷了。
恨欺負他的那些人嗎?
付清桓終于明白,原來,弱小真的是原罪。
如果真的要靠仇恨才能活下去,那就恨吧。
那些導致了悲劇發(fā)生,直接的,間接的推手們,那一個個人。
付清桓驀然平靜了下來,便聽到洪姨試探性的叫著他。
“小桓?小桓?你怎么了?”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似乎是想安慰這個關(guān)心自己的人。
“洪姨,我沒事。”
看著他的神色,洪姨心中卻有一種莫名的恐慌。
她先前希望付清桓可以冷靜一點,現(xiàn)在看到他平靜下來,卻反而覺得害怕。
看到他的眼,看到他的神色,她感覺自己看到的不是從前那個孝順乖巧的傻小子,而仿佛是一只擇人欲噬的野獸,平靜下,是即將洶涌爆發(fā)的腥風血雨。
我很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