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姬萬例行同父君、大夫人定省后,來到母親曹貞的寢宮定省,之所以將母親曹貞排第三順位并不只是依照輩分地位,對這對母子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在定省后多相處一些時間,曹貞會拉著姬萬噓寒問暖,關心他的狀況與朝堂支持他的狀況,姬萬通常會在曹貞這兒停留好一會兒,好拖延接下來作正事的時間,但隨著姬萬越來越大,留下來的時間就越來越短,姬萬與母親曹貞的相處就越來越多矛盾。
這自然也不意外,這十幾年來曹貞能控制的只有兒子,習慣了也認為自己能控制她自己的兒子,但畢竟姬萬長大了,還是個儲君,周圍多是圍繞他的大臣、侍衛、宮人、侍女,誰不是對他百依百順,這些目的之人即使違心,都能在姬萬面前裝模作樣,言聽計從,然后再尋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無論如何,姬萬認為自己是芮國未來的國君,他說的都是對的。
現在他姬萬在芮國是三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對父君、大夫人還有忌憚畏懼,不敢造次,而母親曹貞雖是三人之一,他能與曹貞撒嬌、耍賴、翻臉,但隨著年歲越來越大,越不想被曹貞拘束作為禁臠,何況曹貞的拘束許多對他而言都是毫無道理的,多是要他同曹貞自己一般反對詆毀大夫人,還要他冷落父君,雖然這不影響他的儲君寶座,因為他是姬昊唯一的兒子,他不想聽從曹貞的,但也不代表他愿意聽父君或大夫人的,他要聽自己的,也要旁人聽自己的。
但是他有能力判斷,有能力決策嗎?所謂姬萬的見識決策其實都是周遭目的之人帶有偏頗目的的說法意見,雖然姬萬是看不到他們私自的目的,但是站在他姬萬的立場想的,所以他就不想深究,也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呼喝指揮人的高高在上的權力,事情交給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他只需終日吃喝玩樂,快活度日即可,誰叫他是太子是儲君呢。
「萬兒,你就留下來陪陪我,我們母子倆好久沒一塊兒吃早膳。」曹貞央求著兒子說道。
「我一會兒還有事。」姬萬推拖說道。
「今日早上又沒有學習,你能有甚么事?你怎么同你父君一般,總是托詞,不愿留下來用膳...」曹貞又要開始叨叨念。
「好好,我在這兒用膳。」姬萬趕緊屈服,免得曹貞又要鬧起來。
母子倆邊用膳,邊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萬兒最近殿里又增加了人?」曹貞問道。
「嗯。」
「又是那李姓的宮人幫你找的?」
姬萬不支聲,盡顧著吃碗里的食物,心想著吃快點,早點退下。
「你別太相信那李姓宮人,上月他將曹嬤嬤她們給弄出你的宮殿之后,就安插了好幾個自己的人手進去,每天給你找新鮮刺激事物玩耍,還帶你偷溜出宮四處走動,你們到宮外做甚么?他把你都帶壞了,你別太寵幸他,他不知安的什么心思。」曹貞提醒兒子。
「他能安什么心思,當然是聽從我,取樂我的心思,宮里太悶太無趣,我就出去繞繞。」姬萬說道。
「曹嬤嬤是我讓她陪著你搬到你自己的宮殿,好照顧你的起居,她可是你出生便照顧你的,這么多年了,我讓她再回你寢宮繼續照顧你。」曹貞強勢說道。
姬昊抗拒地說,「我不,別以為我不知道,曹嬤嬤她們是妳派過來監視我的,常常向妳打小報告,她不能回我寢殿。」
「誰說的?她們可是真正忠心不二地服侍照顧你的人,是那李姓宮人說的吧,他都給你安排些不正經的游戲,難怪不愿意曹嬤嬤她們待在你的寢宮,這事沒得選,曹嬤嬤她們今日就回去,同時你給我把那李姓宮人攆出你的宮殿。」曹貞下了通牒。
姬萬突然暴氣說道,「憑什么妳說這樣就得如此,我就是不待見曹嬤嬤她們在我宮殿,我用完了,妳自己吃吧。」說完就要離去。
「你怎可對你母親如此無禮不孝?怎可對曹嬤嬤如此無情?我們都是真正疼愛你的人。」曹貞又開始采用情感勒索的方式同姬萬說道。
「夠了,我不想再聽妳重復十幾年來一樣的說詞,人跟話妳都自己留著吧。」姬萬說完就盛怒地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在姬萬跨出殿門口前,有一原本站在門口的人影,往旁邊避了避,盛怒的姬萬根本沒看到,怒氣沖沖地離開曹貞的宮殿,本來只敢在母親曹貞面前放肆的姬萬,自從有了自己的宮殿后,便徹底解放了,他在自己的宮殿里沒有控制,無人束縛,盡情發懶,盡情沉溺,盡情暴怒,盡情做自己。
看著姬萬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那避到一旁的人影才緩緩走了出來,這人影是姬昊,他全都聽到了,他已經沒有什么感覺,心緒沒有什么起伏,之前他有無數的自責,自責自己應該更強勢地讓兒子養成好習慣,自責自己應該更早讓兒子向老師學習,自責自己應該將兒子帶離曹貞身邊,一切都晚了,哀莫大于心死,只有一句話浮現在他的心中,慈母多敗兒。
原本要踏入寢殿的腳步,猶豫了好久,心想進去了要說什么,難道同曹貞說慈母多敗兒嗎?哀莫大于心死,對曹貞亦然,姬昊轉身,向他兒子姬萬一樣,跨出宮殿屋檐下的陰影,也離開了曹貞的宮殿。
自從這個早晨之后,姬昊再也沒有踏進曹貞的宮殿,也是從同一個早晨之后,姬萬極少再來定省探望曹貞,他不怕,母親曹貞是不會說出去的,姬萬來了也不大說話,就是打了招呼后就匆匆離開,曹貞不懂,突然間她就完全徹底地失去了一個本就日漸漸行漸遠的夫君,突然間她也失去了她唯一的武器、資產,她的兒子,曹貞完全想不通,為何是如今這般。
曹貞越來越消沉,越來越衰弱,很快地曹貞生病了,姬昊遣太醫來治療,姬萬也來過幾次,還是一樣的冷淡,以及感覺不到真心的問候,每次都像有重要事,很快就走,在離去轉身的一瞬間,似乎還有如釋重負的神情,以及想到等會兒的玩樂而掩藏不住的笑意,出乎眾人意料的,沒有多久,一向給人健康少病的曹貞就離世了,那個離世的清晨只有曹嬤嬤在身邊。
曹貞將以諸侯國夫人的等級下葬,姬昊交待由姬萬操辦母親曹貞的喪葬事宜,之后,姬昊也病了,芮姜很是擔心。
「國君,千萬保重身體,切莫多想了。」
「芮姜,我以為我對曹貞已經哀莫大于心死,但她離去后,往事歷歷浮現,我明白我與她本質不同,注定無法并肩而行,但也料想不到會走得相距如此遙遠,我知道我與她之間因為妳的加入,必然變化翻天覆地,但也料想不到會不能共存勢同水火,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我們是今日這般絕決地步。」姬昊真誠地反思說道。
芮姜沒有回話。
「今日都如此難受,實在沒法想象我們之間的永別,我會如何,妳會如何,今日太多愁善感,讓芮姜笑話我了。」姬昊嘴角牽動無奈地帶點笑說道。
「夫君,芮姜希望能服侍夫君到最后一刻,這樣夫君就不會再遭遇今日的難受,而且如此芮姜方能執行夫君托付,視狀況輔佐新君,若是芮姜無福先夫君離去,夫君的托咐便無人執行,夫君心心念念的芮國與責任將陷入危難,這樣夫君除了遭遇今日的難受還會有深沉的憂慮,芮姜不舍夫君如此。」芮姜將頭輕靠姬昊的頭說道。
「芮姜...」
姬昊深受感動地抱著芮姜,因為剛剛芮姜的一番話,他知道芮姜對他的托付以如此堅定的信念鐫刻于心,感到無比寧神與安慰。
「謝謝妳,芮姜,我好多了。」姬昊看著芮姜的雙眸說道。
芮姜輕輕微笑,也沒有再說些什么。
姬萬由曹嬤嬤陪伴著,跪在曹貞棺前,他直覺有點懼怕,自小蓋著他的陰影不在了,但他已習慣待在陰影里,只要將自己黑化,他就可以完全隱身在陰影,那般讓他感到舒適自在,如今陰影不在,他只想讓自己更沉淪在黑化的黑暗中,永遠不用面對陰影消失后是否要回到光明的壓力,他根本沒有養成那樣的能力,因為太遲了。
指派姬萬操辦的喪葬還算順利,姬昊以四鼎四簋,其中三件為等級較低之列鼎的方式下葬曹貞,這是考慮再三的規格,姬昊希望將來是以標準諸侯夫人的規格厚葬芮姜,標準諸侯夫人的規格是五鼎四簋,彰顯芮姜為芮國所做的貢獻,所以為了將兩位夫人有所區隔,曹貞墓中會有四鼎四簋。
墓中曹貞頸部則戴有由瑪瑙、玉牌飾,以及玉管組成的兩套項飾,另外腕部和臂部有四組串飾、足踝則有兩組串飾,還陪葬有多件玉器,有戈、方形牌飾、人龍佩、玦、獸面、牛、虎、鳥、觿、蠶、泡等,雖然不多,但已算得上高級墓葬了。
這位從邾國來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消失,他日再現,世人已看不到她苦苦掙扎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