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封羽錦還未蘇醒,西瓊放下《孫子兵法》,撩開窗紗,外面飄了細雨,曉風夾雨吹到他臉上,半夜積攢的瞌睡也醒了大半。
殿中還有撐著頭打盹的劉御醫(yī)和楊御醫(yī),夜里封羽錦發(fā)了高熱,他們怕再有病變,就留在了西賦宮,和西瓊一起。
商牟回到宮中,見西瓊還在守著,他想起他還沒有入星河之前,那時候他在南蠻世子閣下做侍衛(wèi),西瓊用手中的破云劍交換了他,然后送他入星河,鍛煉成為了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中的佼佼者。
西瓊的能耐,無法想象。
南蠻的世子自以為是,囂張跋扈,站著有個蠻王老爹在南蠻盡干些巧取豪奪,奸淫虜掠的可恥勾當,可他卻最愛收藏寶劍,西瓊熟知他的癖好,便贈上上古破云劍,南蠻世子便爽快的把他放了,和西瓊也成了君子之交,真是令他大開眼界。
“商牟,你還想要待在南蠻嗎?”
“商牟愿聽將軍差遣。”
“你最擅長什么?”
“殺人”
“如此,夠了。去辛南吧,那里有一個叫星河的組織,你還需要學更多的東西。”
“是,將軍。”
為期一年,他的造詣深厚,就連黑主也對他無比器重。
那一晚,西瓊?cè)ソ铀?/p>
“商牟,你現(xiàn)在最擅長的是什么?”
“殺人。”
“甚好,去羽錦王爺身邊待著,用你畢生所學守護他就好。”
“謹遵王爺吩咐。”
那個叫羽錦的王爺,初次就見到就覺得并非凡人,他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似乎完全和母親一樣,有著能忍則忍的性格,可是在他的眼中,是惺忪的光芒,如同南蠻一種開在春風里的蘭花,可是這種蘭花卻是獨自生長,只靠天地精華,雨水霜露,獨立特行到難以想象。
這朵蘭花,把根莖扎入地心,拼盡全力汲取同類的養(yǎng)分,只等一場昏天暗地的風雨洗禮,他便要沖天而起,做那云山霧海中的王。
因為羽錦,他遇到了環(huán)月。
他記得,那日是舞己娘娘的生辰,羽錦早早就出了宮,為母親去買了在家鄉(xiāng)最愛的櫻花酒曲,每逢生辰,她都有自己釀酒,可那酒卻要十天后才能釀成,羽錦王爺問過母親,那酒為何不能提前釀好,她就說:“不早不晚,正是難耐。”
他那時候不懂意思,更不理解的是舞己娘娘釀好的櫻花漿從來不會拿來喝,她會尋一顆最茂盛濃密的櫻花樹,然后把酒倒在樹下,那酒又香又甜,往往會引來貓兒和蝴蝶,貓兒和蝴蝶在樹下追逐,她就站在樹下?lián)P唇微笑。
他還是不懂。
后來見到西瓊將軍,他想他可能明白了。
那一時馬車轉(zhuǎn)角,停在了酒棧,一女子正和店家討價還價,刁蠻率真,嘴角虎牙晶瑩,長發(fā)如瀑。
“你這酒,怎么又漲價了?”
她皺著眉頭,雙手懷抱胸前,嘟著嘴。
展柜哂笑,解釋說:“環(huán)月小姐有所不知,現(xiàn)在剛好初春時節(jié),麥子稀缺得很,跟去年一樣,加了兩文錢。”
“懶得跟你說,按原價,我要兩缸,中午送到府上。”
“哎!環(huán)月小姐……哎好吧,您都是老主顧里。”
展柜拿了銀子,寬厚一笑,這環(huán)月小姐可真是能說會道,每每往府里進酒都是親自前來,又絲毫不給他抬價的機會,真是個人精。
環(huán)月自他身邊而過,抬頭看他,眉梢一挑:“真俊”然后笑著走了。
他以為她說的是羽錦,撓撓頭看看王爺。
羽錦卻是撲哧一下,笑他:“商牟,那姑娘似乎看上你了。”
“王爺,她明明看的是您。”
那樣活潑開朗,刁蠻精明的女子,他難以駕馭,亦不會靠近。
他那時如此想。
再次遇到,是在回星河的路途中。
清明時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茱萸,她在一堆新墳前,墳前燭火搖曳,細雨霏霏落在她頭上,她的嘴角有笑,笑得凄涼悲傷,和那里在客棧的女子判若兩人。
他把菊花放在故友墳前,飲干酒囊的酒。
故友和他一樣,都是星河的人,一個月前他任務(wù)失敗死了,是個情操高雅的劍客。今日清明剛好路過,便折菊祭拜,也算是為他送了半柱冥香,好歹當日故友一場。
“哎!你叫什么!”
那女子叫住他。
他卻不想理睬,大步流星的走。
“我說你這人”
她卻是施展身手襲了他,一招一勢,身子如蛟龍入海一般靈活,可那掌下透出的都是滿滿的微慍。
他只防御不進攻,輕松打住她所有的動作。
“我不認識你,為何要偷襲我。”
“哼!誰讓你不理我,真是無禮。”
“我還有路要趕,失陪,若還要動手,我不會手下留情。”
她卻依然攔著他,抓住他的手腕,揚起圓滾滾的眼睛盯著他看,別開頭去,手被她握住,手掌的繭子遇上細膩柔潤的奇妙感覺,他的心那一刻無比慌亂,脖子的脈搏跳動的聲音聽在耳中突兀暴躁。
她的呼吸也變得湍急,耳根火艷艷的紅色,眼睛里面濕軟如雨中茶花,清明的雨下得沒完沒了,她和他坐在茶樓,能看見遠山暗綠飄渺。
“你要去哪。”
她的膽量和勇氣似乎已經(jīng)在剛才用完,現(xiàn)在說話都磕磕絆絆,端著一杯茶只低著頭咬唇。
“商牟。”
初來乍到,他沒有跟女子這么親密的接觸,就連在南蠻,對于不少傾慕他的女子的邀約他都是一律退掉,置身花叢中,他對付不來,這是第一次,遇到這么離經(jīng)叛道,大膽直接的女子。
“嗯”
“你叫環(huán)月,之前酒棧展柜說過。”
“你竟然記得!”
她喜出望外,還以為他早忘記,沒想到他和自己一樣,都對當時記憶深刻。
他點頭,看她笑得臉頰如著杯里的紅茶。
一股異樣的感覺升到心口。
第三次見她,是往星河回宮之時。
天色晚了,他還在城中,為羽錦王爺買桂花糕。
提著一包桂花糕在燈火輝煌的城樓上疾飛,卻再次和她巧遇,她在月下坐著,五光都是月色,白皙細膩,那一頭黑發(fā),長長如柳條翻飛,好看又不真實。
“商牟。”
她逆著月光回頭,眉頭和鼻梁都如細雪鋪蓋,那臉龐和嘴唇,如同池塘里面剛開的夏蓮。
他的心,六神無主。
“商牟,我喜歡你。”
他的心,突然抽搐,恰有暖流,化冰成溪。
可是,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是一個殺手,他不需要一個天真的女人的喜歡。
他愛不得任何人,他的刀,被血糾纏。
“商牟,這兩次相遇,都不是什么偶然。”
“你說什么?”
“我說,我喜歡你,商牟。”
從來沒有一個女子站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的看著他的眼睛,真誠的告訴他,她喜歡他。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后,就不會喜歡了。”
他不會因為一句喜歡而迷失了方向,他與他的刀相依為命,血水一起。
又或者,他是在害怕她害怕他的身份。
“商牟,你就是一個殺手而已。”
她的話響徹天空,痛快點破。
她驕傲揚眉,好似嘲諷。
“你,怎么知道。”
他拔刀,欲要為身份的泄露讓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子付出代價。
“你若覺得我不配與你并肩,你便殺了我。”
她閉眼,衣裙飄飄,像一個求死的勇士。
他的刀霎時頓住,為什么他會生出一種心疼的感覺,還是錯覺。
不是錯覺,他收刀入鞘,在她睜眼的一刻抱住了她。
“環(huán)月。”
這一聲,她等了三個月。
從初春到初夏。
酒棧一眼,她便為他夢牽魂繞。
而他,也是難逃情網(wǎng)。
“商牟,我也要去星河。”
她撫著他的臉,臉上決絕。
他斷然拒絕,不想她為他冒險,星河不是鬧著玩的地方,她的武功她見識過,對付一般的花拳繡腿還行,若和專業(yè)的殺手相比,還遠遠不夠。
“商牟,你知道我是誰嗎。”
“嗯?”
“你可聽過前段時間說起的九命貓。”
這個身份,她差不多都要忘記了。她以為她不會再提起,那時她貪戀新鮮,江湖四處游蕩,紅塵迷茫,她一人遍嘗。
九命貓,江湖中人,善于隱身之術(shù),傳說中萬箭不死,穿心而能生。
“莫非你”
“我就是九命貓,藏身于城中,遠離江湖塵囂。”
“九命貓曾經(jīng)名噪一時,為何突然音信全無?”
“清明那日,新墳里面的,是我的姐姐。被墨春秋所殺,我卻沒能為她報仇”
“你的姐姐,是不是江湖人稱畫扇夫人?”
“你怎么知道?”
畫扇夫人,沉魚落雁,姿容秀美,手執(zhí)奪命飛扇,扇淬劇毒,沾之即死,是獨步江湖的高手。
一個月前,畫扇夫人與一干武林高手至十里劍廬比武,不料遭十里劍廬之主的“鬼魅先生”以血祭劍。
有人說,是因為畫扇夫人惡意挑釁,也有人說江湖比武本就是“鬼魅先生”的一個陰謀,更有人說,是有人對畫扇夫人下了毒手后栽贓了“鬼魅先生”。
真相到此,仍然沒有進展。
而環(huán)月認為,兇手是“鬼魅先生”無疑。
據(jù)說畫扇夫人身受十處劍傷,處處避開要害,致其失血過多而亡,而那劍法,與“鬼魅先生”的十里飛劍幾乎完全相同。
就算是這樣,江湖中依舊沒有人敢對“鬼魅先生”不敬,相傳他手中有一把寶劍,能夠一出即平武林,二現(xiàn)毀滅江湖。
雖然沒有人知道這是真是假,但是個個都不敢輕易去惹十里廬之人,但凡鬼魅先生“插手一事,江湖中人都是耳提面命,不敢造次,當然也有人對”鬼魅先生“手中的寶劍惦記已久,但是此等鼠輩卻都是有去無回。這更讓十里劍廬的地位在江湖之中無法撼動。
“商牟,我想為姐姐報仇,也許星河可以幫我。讓我跟你一起好嗎?”
她把心里的傷痛編成故事,看起來她已經(jīng)不在乎,可是只有她能夠感受,她的恨意并沒有哪一天消減過,一日不手刃敵人,她就難以安然入睡。
“你還有家人嗎?”
“他們明天就會離開長樂城,報仇的事情,我不想牽扯他們。”
“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姐姐的死,他們都以為是意外,至于我,他們都知道。”
“希望你不要后悔。”
“與你一起,此生不悔。”
她調(diào)皮的抬起下巴,好像那個口口聲聲說起要為姐報仇時眼神沉郁蒼涼的女子并不是她。
湖中秋臨的尸體已經(jīng)撈了出來,商牟便回到西賦宮告訴西瓊,西瓊把他喊到偏殿,問:“皇后那邊怎么樣了?”
“她現(xiàn)在不敢有所動作,不過她似乎十分不滿陛下把鳳印移交給虞貴妃。”
“她肯定是不滿的,她自己鋪好的路不僅沒能走好,現(xiàn)在還把腳摔斷了,估計下一步她會盯上虞妃,你讓人去攬娥宮看著,皇后肯定會再次動手。”
“將軍,秋臨如何處理?”
“看皇后要怎么做我們再動手,她一定會加快速度除掉虞妃。”
“是,將軍。”
“對了,明日一早就給環(huán)月傳信,讓她盡快過來,爭取把頑石一并清除了。”
“是。”
大概黎明時分,封羽錦終于清醒,一睜開眼看見的便是整夜沒有閉眼,眼窩內(nèi)陷的西瓊。
“叔叔。”
“錦兒,你終于醒了!”
西瓊急忙叫醒御醫(yī),派人去通報了封邑啟,過了不久,封邑啟火急火燎的趕來了,跟他一道的還有封羽及和封羽西。
昨夜綠芙來告訴他,讓他三弟一醒便要趕去看看,他自然明白母親的心思,就算母親不說,他也知道這個關(guān)鍵時刻一定不能落人話柄。
所以宮人一來報,他就急忙趕來了,還遇到了父皇和二弟。
御醫(yī)再次查看了封羽錦的病情狀況,殿中的人都萬分著急,時刻盯緊還是虛弱無力的封羽錦。
“劉御醫(yī),錦兒怎么樣了?”
“陛下,三皇子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愈合,但是因為傷口延至心腔和肺葉,所以還需要靜養(yǎng)幾日,待傷口全部愈合就不必擔心了,只是”
“只是什么?”
楊御醫(yī)接著劉御醫(yī)的話說道:“因為三皇子肺葉已傷,所以很有可能會落下病根,肺乃氣息之源,日后,要避開粉塵和濃香之物。以免舊病復(fù)發(fā)。”
封羽錦一聽,咬牙,肺上劇烈一痛,他吐了一口血。
“王爺!”
云伊趕緊上去扶住他要癱倒的身子,撫著他的背,掏出手帕給他拭去嘴邊的血垢。
封邑啟更是心疼,怒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整個御醫(yī)院都來了,難道就束手無策?”
御醫(yī)齊齊跪下,呼道:“陛下恕罪!”
“算了算了!下去吧!”
“是。”
“邑啟,朝廷那邊怎么樣了?”
最冷靜的還是西瓊,比較與御醫(yī)著急,他更加關(guān)心朝廷的局勢。
“朝廷那群老頑固事到如今還在包庇皇后,真是氣煞朕也。”
“如此,還算是他們的風格。”
這話西瓊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封羽錦緩了一會,對封邑啟道:“父親不要動氣……我沒事。”
可他明明就連說話都那么吃力,逞強得有些心酸,云伊低頭抹淚,看那封羽錦臉色更加蒼白,唇上也是微微泛白,說道:“王爺,您莫名遇刺落下了病根,如今還要這般受折磨,奴婢只恨不能替您受苦”
“云伊本王無礙咳咳”
說著竟然又吐了一口血,云伊當即就嚇得大哭,封邑啟和西瓊都是于心不忍再看,卻是一個坐在了床沿,一個出了宮殿,只是心情都一樣的低落刺痛。
“錦兒,你放心,父皇一定會查明真相給你一個交代。”
封羽錦不敢再說話,點點頭,肺上的劇痛他能受著,可是這心上的痛,他不能忍,也忍不了。
這一次,他定是要讓那皇后萬劫不復(fù)。
“錦兒,你母親的事怪父皇,父皇這個夫君算不得稱職。”
“父皇母親”
他張口,卻說不下去。
不管怎樣,他會讓兇手償命,哪怕與之同歸于盡,他也無怨無悔。
“父皇,那個殺手”
商牟恰好回來了,他跪地拜道:“陛下,王爺,殺手昨夜已經(jīng)自行投湖自盡了,現(xiàn)在在冰宮。”
封羽錦點頭,看見商牟眼神未有波動,知道事情已經(jīng)辦妥,他就沒有多問。
天才七分亮時,虞妃就起床梳妝打扮起來,她絲毫沒有昨夜的刺殺案影響心情,反而她因禍得福得到了鳳印,此刻便是心情輕快,就連妝容也比平時細致入微,她放下黛筆,問一旁的宮婢:“青兒,你說本宮有皇后美嗎?”
青兒看虞妃雖然年齡過三,妝上了漂亮得體的妝容卻是風韻猶存,十足的女人味,就像是窗外妖艷的海棠花,顏色媚麗,與皇后姿色相近,只少了一點傲氣。
當然青兒不會說虞妃的不足,她甜甜的答:“娘娘絕色無雙,皇后比之稍遜。”
虞妃爽朗一笑,非常的受用。
“虞妃接旨,因風荷舉殺手與皇后關(guān)系不凡,致三皇子重傷,特禁足宮中,鳳印移交虞妃執(zhí)掌。”
“蓮心接旨,謝主隆恩!”
她捧起鳳印,仿佛飛上了云端,走路都輕飄飄的,又好像是登上了后位,氣韻都無比的高傲。
“皇后,你一定沒有想到,最后一舉兩得的是本宮吧,你就繼續(xù)和三皇子斗下去吧,遲早這皇后的位置得本宮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