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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水工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河底,又被一股強大的水流猛地托起。陳最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

眼前不再是劉奶奶那糊著舊報紙的天花板。這是她自己的房間!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墻角有一小塊漏雨留下的淡黃色水漬。身上蓋著的,是她最喜歡的印著小碎花的薄棉被。她回來了?

狂喜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是彈坐起來,迫不及待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一雙骨節分明、皮膚略顯粗糙但絕對年輕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腹上還有長期捏粉筆留下的薄繭。是她自己的手!

“回來了!我回來了!”陳最幾乎要喜極而泣,激動地掀開被子跳下床。雙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感受著屬于自己身體的年輕活力,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讓她忍不住在原地蹦了兩下。昨天的噩夢終于結束了!什么劉奶奶,什么廣場舞,什么熬焦的糖稀……都過去了!

她哼著不成調的歌,腳步輕快地沖進狹小的衛生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久違的、屬于陳最的臉。鏡子里的影像清晰起來:略顯凌亂的短發,因為剛睡醒而有些浮腫的眼皮,眼底帶著點疲憊的青黑,但整張臉年輕、熟悉、完完全全是她自己!

“呼——”她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擰開水龍頭,捧起清涼的自來水潑在臉上。冰涼的觸感讓她徹底清醒。太好了,噩夢結束,新的一天開始了!

然而,這份純粹的喜悅只持續了不到三分鐘。

當她擦干臉,習慣性地側身想拿掛在門后掛鉤上的那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時,眼角余光掃過鏡子——

動作瞬間僵住。

鏡子里映出的側影……似乎……有點不對勁?

陳最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她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回身,面對著鏡子,瞪大了眼睛。

鏡子里的人,臉還是她的臉。陳最的臉。但……頭發變長了?原本只到耳根的短發,此刻變成了亂糟糟、油膩膩、幾乎遮住半邊眼睛的中長發。臉色是一種長期缺乏日照的蒼白,下巴上還冒出了幾根沒刮干凈的、倔強的胡茬。更要命的是身上的衣服——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灰色舊T恤,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領口都磨出了毛邊,散發出淡淡的汗味和……灰塵味?下身是一條同樣灰撲撲、沾著不明污漬的工裝褲。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陳最猛地低頭,雙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胸口——平的!雖然她本來就沒什么曲線,但這絕對是屬于男性的、平坦的胸膛!她又僵硬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喉結!一個清晰、微凸的硬塊!

“啊——!”一聲變了調的尖叫沖出喉嚨,帶著男性的粗糲感,在狹小的衛生間里撞出回音,顯得格外刺耳和詭異。不是劉奶奶!但也不是她自己!她又變了!變成了一個……邋遢的男人?!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背靠著冰涼的瓷磚墻,身體緩緩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頭,手指深深插進油膩膩的頭發里。昨天那沉重的疲憊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地襲來,混合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酸脹感,尤其是肩膀和手臂,像是扛了整晚的重物。喉嚨干得冒煙,又澀又痛。更讓她崩潰的是,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胃,瘋狂地攪動、撕扯,發出咕嚕嚕的巨大鳴響。

這身體……到底是誰?經歷了什么?

“叮鈴鈴——叮鈴鈴——”

客廳里,她那部老舊的手機正堅持不懈地發出刺耳的尖叫,屏幕上閃爍著“王園長”三個大字。

完了!陳最眼前一黑。今天還有班!孩子們在等她!可她現在……她看著鏡子里那個邋遢、疲憊、頂著胡茬的陌生男人形象,再想想昨天頂著劉奶奶的臉出現在幼兒園引發的轟動……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徹底攫住了她。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碰那部還在瘋狂叫囂的手機。

手機鈴聲固執地響著,一遍又一遍,像催命的符咒。最終,它耗盡了最后一點耐心,歸于沉寂。但僅僅幾秒鐘后,更加急促、更加響亮的敲門聲“咚咚咚”地砸在了她那扇薄薄的木板門上,伴隨著一個中年男人粗聲粗氣的吆喝,穿透門板,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送水的!303!陳最!開門吶!水給你放門口了!桶押金單簽個字!”

聲音陌生,帶著職業性的不耐煩和一絲體力勞動者特有的沙啞。

送水的?303?陳最?簽押金單?

一道刺目的閃電猛地劈開了陳最混亂的腦海!她低頭,目光死死鎖在自己身上那件沾著污漬的灰色工裝褲上。褲子的側面口袋鼓鼓囊囊,露出了一個硬質筆記本的一角。她顫抖著手伸進去,掏出來一個油膩膩、邊角磨損嚴重的藍色塑料皮筆記本。翻開,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潦草的字跡,記錄著送水的地址、數量、時間……翻到最新一頁,赫然寫著:

“鹿邑縣幼兒園,中三班,純凈水*1,押金單號:LY0731”

下面是一個同樣潦草的簽名:張強。

張強……送水工……張強!陳最猛地記起來了!是那個經常給幼兒園送水的師傅!沉默寡言,總是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工裝,扛著沉重的水桶,動作麻利,來去匆匆。一股濃重的、混雜著汗味和塑料桶氣味的記憶碎片涌入腦海——昨天下午,似乎就是這個張強,吭哧吭哧地扛著水桶上樓時,她還給他遞過一杯水……現在,她成了他?!

手機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還是“王園長”。這一次,下面還多了一條短信,文字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眼睛:

“陳老師!怎么回事?電話不接!孩子們都到了!立刻!馬上!回電話!否則按曠工處理!”

曠工……處理……這兩個冰冷的字眼像重錘砸在心上。房租、水電、給老家寄的錢……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絕對不能!

一股巨大的、源于生存本能的勇氣,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荒謬感。陳最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沖進臥室,像頭困獸般在狹小的空間里團團轉。她的目光掃過衣柜,里面掛著她自己的女裝——裙子、襯衫、牛仔褲……穿這些?頂著一張邋遢男人的臉?那畫面太美不敢想!她又看向張強身上這套散發著汗味的工裝……似乎……只有這個選擇?

她咬緊牙關,強忍著那濃烈體味帶來的不適感,飛快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這件過于寬大的灰T恤,把油膩的長發胡亂地往腦后攏了攏(手指觸碰到那油膩的質感,又是一陣反胃)。她沖到門口,深吸一口氣,一把拉開了門。

門外樓道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桶巨大的、藍色的18.9升桶裝純凈水,像一尊沉默的藍色雕塑,靜靜地立在那里。桶身上貼著那張刺眼的押金單,還有一支拴著繩子的圓珠筆。旁邊地上,還放著一個油膩膩的、裝著幾個空塑料瓶和廢紙板的破舊蛇皮袋——顯然屬于張強。

陳最看著那桶水,再看看自己這雙屬于張強、布滿老繭和細小劃痕的手。幼兒園……三樓……沒有電梯……她眼前一陣發黑。但園長最后通牒般的短信像鞭子抽在背上。她別無選擇。

她彎下腰,雙手抓住冰冷的藍色桶身。好沉!比她想象中還要沉得多!這具屬于送水工張強的身體,肌肉記憶似乎被激活了,肩膀和腰背下意識地繃緊發力。她低吼一聲,猛地將水桶提離地面,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重量踉蹌了一下。她艱難地調整姿勢,將沉重的水桶側身扛在右肩上。冰冷的塑料桶壁隔著薄薄的T恤硌著鎖骨,巨大的重量沉沉地壓下來,讓她不由自主地佝僂起腰背,每一步踩在樓梯上,都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腳下的水泥臺階似乎都在呻吟。肩膀的肌肉傳來撕裂般的酸痛,肺部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吸進滿是灰塵的空氣。汗,瞬間就涌了出來,沿著額角、鬢角,小溪般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喉嚨干得像著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終于,三樓到了。中三班的門牌就在眼前。陳最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汗水浸透了后背的T恤,緊緊貼在皮膚上。她咬緊牙關,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肩上的水桶卸下來,重重地放在教室門口的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她扶著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板上。

她抬起汗濕的、油膩膩的手臂,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正準備敲門——

“刺啦——!”

一聲極其響亮、極其清晰的布料撕裂聲,突兀地炸響在安靜的走廊里。

陳最的身體瞬間僵住,像一尊被澆了冷水的泥塑。一股涼颼颼的風,毫無阻礙地,直撲向她右半邊屁股和大腿。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過頭,看向自己的右腿后側。

那條本就沾著污漬的灰色工裝褲,從后腰偏下的位置,沿著褲縫,裂開了一道足有二十多厘米長的、觸目驚心的大口子!里面那條洗得發白、甚至還破了個小洞的深藍色舊秋褲,以及一片屬于男性張強的、同樣汗濕的皮膚,就這么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

時間仿佛凝固了。走廊里死寂一片。陳最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涼颼颼的風穿過破洞的詭異觸感。完了!全完了!這比昨天變成劉奶奶還要難堪一萬倍!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干脆從這三樓跳下去!

“陳老師?”教室門被輕輕拉開了一條縫。配班的李老師探出頭來,目光先是落在門口巨大的水桶上,然后順著陳最僵硬的身體往下滑……

“啊!”李老師短促地驚呼了一聲,眼睛瞬間瞪圓,嘴巴張成了O型,臉上寫滿了“這又是什么新型行為藝術?!”的極致震驚和無法理解。

就在陳最絕望地閉上眼,準備迎接職業生涯(甚至可能是人生)中最社死的審判時刻時——

一陣窸窸窣窣、啪嗒啪嗒的小腳步聲從教室里涌了出來。陳最睜開眼,看到以壯壯和圓圓為首的孩子們,像一群好奇又關切的小企鵝,擠到了門口。

孩子們的目光先是好奇地落在那桶巨大的水上,然后,齊刷刷地,聚焦在陳最身后那道驚世駭俗的褲縫裂口上。

空氣再次凝固。陳最感覺自己的老臉(雖然現在是張強的臉)已經燒得能煎雞蛋了。她甚至能想象出孩子們下一秒爆發出驚天動地大笑的場景。

然而,預想中的哄堂大笑并沒有發生。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是圓圓第一個打破了沉寂。小姑娘仰著小臉,看著陳最那窘迫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雖然在一張邋遢男人的臉上效果很詭異),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奶聲奶氣地說:“唉,又破了。”

又?陳最一愣。

緊接著,壯壯用力地點點頭,小胖臉上滿是“我們懂”的了然神情:“嗯!老師褲子又破了!”他一邊說,一邊“噔噔噔”地轉身跑回了教室。

其他孩子也像接到了什么無聲的指令,紛紛轉身,邁著小短腿跑向教室后面的儲物區角。那里放著他們平時做手工的塑料筐。

陳最和李老師都懵了,面面相覷,完全跟不上這詭異的節奏。

幾秒鐘后,孩子們又“噔噔噔”地跑了回來。每個人的小手里,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樣東西。

圓圓捧著一個巴掌大的、印著卡通小熊圖案的針線盒,盒蓋打開著,里面五顏六色的線軸和小巧的針插清晰可見。

壯壯捧著一小卷白色的棉線。

豆豆捧著一顆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深藍色的備用紐扣。

還有孩子拿著小剪刀、頂針箍(不知從哪個老師那里摸來的)……

他們仰著小臉,眼神清澈明亮,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認真和些許小驕傲的光芒,把手里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像獻寶一樣,高高地舉到陳最面前。

“老師!”圓圓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別怕!我們學會縫扣子啦!”

“對!老師,我們幫你縫!”壯壯用力地拍著小胸脯,小胖臉上滿是鄭重其事,“我們縫得可好啦!昨天就縫了好多!”

陳最徹底石化了。她扛著水桶艱難爬上三樓時沒哭,褲子裂開社死時沒哭,但此刻,看著眼前這群小小的孩子,看著他們高高舉起的、承載著笨拙卻無比真摯關懷的針線盒、線卷、紐扣……一股洶涌澎湃的熱流猛地沖垮了所有的堤壩,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地奪眶而出,順著那張屬于張強、沾滿汗水和灰塵的、邋遢而陌生的臉龐,滾滾落下。

她成了誰?劉奶奶?張強?明天又會是誰?這見鬼的超能力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恐懼、委屈、疲憊、荒謬……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她蹲下身,不是因為這具身體的疲憊,而是本能地想靠近這些小小的溫暖光源。她伸出那雙屬于送水工、布滿老繭的大手,卻沒有去接針線盒,而是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輕輕握住了圓圓和壯壯伸出的小手。孩子的手那么小,那么軟,那么溫熱,像兩塊小小的暖玉,瞬間熨帖了她冰冷絕望的心。

“好……好孩子……”一個沙啞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完全屬于張強的男性嗓音從她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混雜著無法抑制的哽咽,“老師……老師沒事……謝謝……謝謝你們……”淚水流得更兇了,滴落在孩子們溫熱的小手上,也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李老師站在一旁,早已捂住了嘴,眼圈通紅。她看著眼前這離奇荒誕到極點、卻又溫暖得讓人心頭發燙的一幕——一個邋遢的“送水工”蹲在幼兒園教室門口,握著孩子們的手,哭得像個孩子;而一群小小的娃娃,則像守護天使般,高高舉著針線,用他們剛剛學會的、最稚嫩的“本領”,試圖修補一個成年人破碎的狼狽。

走廊里安靜得只剩下陳最壓抑的抽泣聲和孩子們偶爾發出的、安撫性的小小鼻音。陽光透過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那桶巨大的藍色純凈水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也照亮了孩子們手中那些小小的、閃閃發亮的針和紐扣。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旁邊、小手緊緊攥著一根藍色線軸的豆豆,突然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點怯生生的大眼睛,此刻卻異常專注地看向陳最淚痕交錯的臉。他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么,又像是在傾聽某種遙遠的聲音。然后,他用一種很輕很輕、如同夢囈般的稚嫩聲音,一字一頓地,清晰地念了出來:

“道……可道……非常道……”

清脆的童音,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在寂靜的走廊里漾開清晰的漣漪。

陳最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的眼睛愕然地看向豆豆。

豆豆似乎被她的目光驚擾了一下,小小的身體瑟縮著后退了半步,但那雙清澈的眼睛依舊執拗地看著她,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看著她淚濕的臉頰。他伸出小小的食指,怯生生地、卻異常堅定地指向陳最的臉,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奇異肯定:

“老師……你臉上……有字……”

字?陳最下意識地抬手,用屬于張強那粗糙的手指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冰涼的水痕和皮膚摩擦的粗糙感。

豆豆用力地搖著小腦袋,小手指固執地指著她的臉,或者說,是指著她臉上那尚未干涸的淚痕,認真地糾正:“不是……不是臉上……是……是水里面……亮亮的……像……像竹片片……”

亮亮的?竹片片?水里面?

陳最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她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中,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剛剛抹過眼淚的手指——指尖濕漉漉的,沾著未干的淚水和灰塵。

就在那渾濁的淚滴里,在窗外斜射進來的、近乎刺目的陽光下,她似乎真的看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極其微弱,一閃而逝,如同幻覺。但那絕不是灰塵的反光!那是一抹極其古舊的、泛著溫潤啞光的……黃色?形狀細長,邊緣帶著細微的毛刺感……像……像一小片被歲月磨蝕了棱角的……竹簡?

陳最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指尖。那微弱的幻影消失了。指尖上,只有渾濁的淚水和污漬。

可她全身的血液,卻在瞬間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倒流回腳底,帶來一陣冰冷的眩暈。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震顫,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耳邊,豆豆那稚嫩的、念誦著“道可道,非常道”的聲音,仿佛還在回響。

竹簡……道德經……鹿邑……太清宮……那個摔碎的陶罐……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孩子們關切的小臉,越過李老師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走廊盡頭那扇灑滿陽光的窗戶。窗外的天空湛藍高遠。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卻比剛才褲子裂開時感受到的涼風,更加冰冷徹骨地,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

“名……可名……非常名……”

豆豆的聲音還在走廊里輕輕地飄蕩,帶著孩童特有的純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小小的手指固執地指著陳最臉上未干的淚痕,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映著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也映著陳最此刻那張屬于張強、卻寫滿驚愕與茫然的邋遢面孔。

“竹片片……”豆豆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仿佛在確認自己看到的景象。

亮亮的?水里面?竹片片?

陳最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瘋狂地在胸腔里擂動。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再次低頭,死死盯住自己剛剛抹過眼淚的手指。粗糙的指腹上,只有汗水和淚水混合的污漬,渾濁一片。剛才那一閃而過的、微弱的、泛著古舊啞光的黃色細長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只是劇烈情緒波動下產生的幻覺。

可豆豆的聲音,那清晰念出的《道德經》開篇,還有他篤定的眼神……這一切,都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剛才被孩子們溫暖包裹的脆弱氣泡,將一種更深沉、更詭異的寒意,重新注入她的骨髓。

李老師也徹底懵了,她看看豆豆,又看看蹲在地上、淚痕未干卻一臉震驚的陳最(頂著張強的臉),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步,把孩子們往自己身后護了護,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眼前這場景,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疇——一個哭哭啼啼的送水工,一群舉著針線說要幫忙縫褲子的孩子,還有一個突然開始背誦古文、說看到“竹片片”的小豆豆……這都什么跟什么?

“陳……張師傅?”李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了“張師傅”這個稱呼,試圖打破這詭異的僵局,“你……你還好吧?要不……先進來坐坐?喝口水?”她的目光掃過陳最身后那道醒目的大裂口,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陳最猛地驚醒。豆豆的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還未平息,但眼前更緊迫的現實——那道涼颼颼的裂口和園長隨時可能降臨的怒火——瞬間將她拉回地面。

“不……不用了,李老師!”她慌忙站起身,動作太大,牽扯到褲子裂口,又是一陣涼風灌入,讓她下意識地夾緊了腿。她用張強那沙啞的嗓音,語速飛快地說,“水……水送到了!押金單……押金單我放桶上了!簽……簽好了!麻煩您……麻煩您給園長說一聲!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完,完全不敢看李老師和孩子們此刻的表情,更不敢再看豆豆那雙仿佛能看透什么的清澈眼睛。她像一只被燙到的貓,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個屬于張強的、裝著空瓶子和廢紙板的油膩蛇皮袋,胡亂地擋在身后褲子的裂口處,然后以一種極其別扭、一瘸一拐、卻又速度驚人的姿態,狼狽不堪地沖下了樓梯。沉重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帶著落荒而逃的倉皇。

一口氣沖出幼兒園大門,清晨的冷風猛地灌進她敞開的“后門”,激得她一個哆嗦。陳最扶著路邊一棵老槐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混合著未干的淚水,在那張屬于張強的臉上肆意流淌,留下道道污痕。肩膀和手臂的酸痛再次清晰地襲來,胃里的饑餓感也像蘇醒的怪獸,瘋狂地咆哮。

她成了張強,一個扛水的工人。她還要以這個身份,扛著水桶,爬無數的樓梯,面對無數扇門后可能出現的探究目光……而這一切,都建立在她隨時可能“變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恐懼之上。昨天是劉奶奶,今天是張強,明天呢?后天呢?這噩夢到底什么時候結束?那個摔碎的陶罐……那若有似無的竹簡幻影……豆豆念誦的《道德經》……這一切詭異的事件之間,到底有什么聯系?

絕望和無助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褲兜里傳來一陣震動。是張強的手機。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陳最猶豫了一下,還是顫抖著接通了。

“喂?張強?”一個粗獷的男聲傳來,帶著催促,“磨蹭啥呢?西關‘好滋味’餐館要的兩桶水,還有南街王老太家的一桶,趕緊送過去!上午必須送完!聽見沒?”

是水站老板。屬于張強的“日常任務”,像沉重的枷鎖,不容置疑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陳最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煤煙和早點香味的空氣,再睜開時,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認命般的麻木。她緊了緊肩上那個破蛇皮袋,用它死死捂住屁股上的裂口,然后邁開沉重的、屬于張強的雙腿,朝著水站的方向,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去。

接下來的一整天,陳最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憑借著張強身體殘留的肌肉記憶和一種求生的本能,在鹿邑縣城的大街小巷里奔波。扛水,上樓,敲門,收錢,簽字,再扛著空桶下樓……循環往復。

每一次扛起沉重的水桶,肩膀和手臂的酸痛都在提醒她這具身體的疲憊極限。

每一次爬樓梯,膝蓋的酸脹和肺部的灼痛都在消耗著她所剩無幾的精力。

每一次面對開門的人,無論是餐館老板、小區居民還是獨居的老人,她都要強壓下內心的恐懼,低著頭,用張強那沙啞的嗓音含糊地應付幾句,生怕被看出任何破綻。而身后那個用破蛇皮袋勉強遮擋的裂口,更是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神經高度緊繃。

最讓她煎熬的是饑餓。屬于張強這具強體力勞動身體的巨大消耗,讓她胃里像有個黑洞在瘋狂旋轉。中午在水站附近的小攤上,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塞下三個最便宜的大饅頭和一碗飄著幾片菜葉的清湯。粗糙的食物刮過干澀的喉嚨,帶來短暫的飽腹感,卻無法填補精神上的巨大空洞和恐慌。

時間在機械的重復和內心的煎熬中緩慢流逝。夕陽西下,將縣城的輪廓染上一層疲憊的金紅色。當陳最終于送完最后一桶水,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扛著幾個空桶和那個破蛇皮袋回到張強那間位于城中村出租屋的狹小單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舊桌子和一個簡易衣柜。空氣里彌漫著汗味、灰塵味和一股淡淡的霉味。陳最連燈都沒開,直接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抗議,精神更是疲憊到了極點。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想明天會變成誰,恐懼似乎都在這極度的疲憊中被暫時麻痹了。黑暗像溫暖的潮水包裹著她,意識迅速沉淪。

作家Yolm3H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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