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嘩啦啦——”

水聲。不是輕柔的溪流，而是帶著某種沉重節奏的、拍打硬物的聲音，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陳最的意識掙扎著從深沉的睡眠中浮起。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她費力地睜開一條縫。

視線模糊，漸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出租屋那熟悉（或者說屬于張強）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泛著魚肚白的天空。幾顆殘星還固執地掛在天幕邊緣。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水腥味、淤泥味和……垃圾腐敗發酵味道的刺鼻氣味，毫無阻礙地鉆進她的鼻腔。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帶起一陣嘩啦的水響。

她發現自己坐在一艘……小船上？不，更準確地說，是一艘極其破舊、船體布滿黑色污漬和綠色苔蘚的小木船。船身很窄，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她正身處一條寬闊的河道中央。河面漂浮著各種垃圾：塑料袋、泡沫板、腐爛的菜葉、甚至還有一只翻著肚皮的死魚。河水是渾濁的暗綠色，在晨曦微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

而她身上……穿著一件濕漉漉、沾滿污漬的橘黃色救生馬甲？里面是一件同樣骯臟、袖口磨破的深藍色工裝外套。手上戴著一副厚厚的、沾滿綠色黏液的橡膠手套。腳上蹬著一雙高筒的黑色橡膠雨靴，靴筒邊緣還沾著濕滑的淤泥。

手里，正握著一根長長的、頂端帶著鐵網兜的竹竿！網兜里，正兜著滿滿一兜濕淋淋、滴著污水的垃圾——腐爛的菜葉、糾纏的塑料袋、一個破塑料瓶……

陳最的目光順著竹竿看向自己的手——這雙手比張強的更粗糙，指關節粗大變形，皮膚被污水浸泡得發白發皺，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污垢。她再低頭看向水面——渾濁的水面倒映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黝黑粗糙的皮膚，被風吹日曬刻下深深的皺紋，臉頰瘦削，顴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疲憊而渾濁。一個飽經風霜的、常年在水上勞作的老年女性的臉。

清潔工？河道清潔工？！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她。昨天是扛水的張強，今天變成了撈垃圾的河道清潔工？！這“超能力”的“隨機性”簡直毫無底線！她甚至沒有力氣尖叫或者恐懼了，只剩下一種麻木的、被命運反復戲弄的疲憊感。喉嚨干澀發緊，肩膀和手臂因為長時間揮動沉重的竹竿而酸痛難忍，腰背更是僵硬得像塊木板。冰冷的河水氣息和垃圾腐敗的惡臭，無孔不入地侵襲著她的感官。

“老馬嬸！發啥愣呢！抓緊點！這片撈完還得去橋底下清淤呢！”一個同樣穿著橘黃色馬甲、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劃著另一艘更破舊的小船靠近，扯著嗓子喊道，聲音在空曠的河面上傳得很遠。

老馬嬸？看來是這位清潔工的名字了。陳最僵硬地點點頭，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應和，算是回應。她學著旁邊男人的樣子，機械地揮動手里的長桿網兜，費力地將漂浮在水面的垃圾撈起，再“嘩啦”一聲倒進船尾那個散發著惡臭的大塑料桶里。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每一次傾倒，那濃烈的腐敗氣味都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小船在渾濁的河面上緩慢移動。陳最佝僂著腰，麻木地重復著撈取的動作。汗水混合著濺起的污水，順著她的額角流下，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抹了一把臉，留下幾道更臟的污痕。看著船尾那個越來越滿、散發著惡臭的垃圾桶，再看看眼前這條漂浮著各種污穢、仿佛永遠也清理不干凈的河流，一種深沉的、如同這河水般渾濁的絕望感，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這算是什么人生？劉奶奶的廣場舞，張強的扛水爬樓，老馬嬸的撈垃圾……一天一個身份，一天一種底層生活的艱辛。這就是老子給她的“人間千百種活法”？這分明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幼兒園老師，她想要的只是安穩的生活，和她的孩子們在一起！這該死的超能力！

就在她內心被憤懣和絕望充斥，動作更加機械麻木時，小船緩緩靠近了河岸邊的一段步道。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步道上已經有了零星晨練的人影。

突然，一陣熟悉而清脆的童音，穿透了河面的濕冷空氣，清晰地傳入了陳最的耳中：

“老師！老師！你看！船！撈垃圾的船！”

陳最的心猛地一跳，握著竹竿的手瞬間僵住。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去。

岸邊不遠處的石欄桿旁，站著幾個小小的身影。正是中三班的孩子們！圓圓、壯壯、豆豆……還有幾個熟悉的小臉蛋。李老師正帶著他們進行晨間散步活動。孩子們的小手指著她的小船，臉上帶著新奇和興奮。

李老師也看到了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神色，顯然聯想到了昨天那個“送水工張強”的離奇事件。她輕輕拉了拉孩子們，似乎想帶他們離開。

但孩子們的好奇心已經被點燃。尤其是圓圓，她掙脫了李老師的手，像只小鹿般跑到最靠近河岸的欄桿邊，踮起腳尖，朝著小船用力揮手，清脆的聲音帶著毫無保留的關心：

“奶奶！奶奶！你辛苦啦！小心別掉水里！”

“奶奶加油！”壯壯也跟著喊起來，小胖手學著劃船的樣子揮舞著。

其他孩子也受到感染，紛紛跑到欄桿邊，七嘴八舌地喊著：

“奶奶注意安全！”

“水好臟啊！”

“奶奶好厲害！”

孩子們稚嫩而真誠的呼喊，像一陣溫暖的春風，猝不及防地吹散了河面上冰冷的霧氣和陳最心中淤積的絕望寒冰。她佝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點點，握著冰冷竹竿的手，感受到了一絲不屬于這污濁河水的暖意。她看著岸邊那一張張充滿關切和純真的小臉，看著他們用力揮動的小手，一股酸澀的熱流再次涌上鼻尖。她努力地想扯出一個笑容回應，但屬于老馬嬸這張飽經風霜的臉，肌肉早已僵硬，最終只化作嘴角一個極其輕微、幾乎看不見的顫動。

她抬起戴著厚重橡膠手套的手，朝著孩子們的方向，笨拙地、幅度很小地揮了揮。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李老師身邊、小手緊緊抓著欄桿的豆豆，再次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沒有看陳最的臉，而是越過船舷，落在了小船周圍那渾濁蕩漾的河水中。他的小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專注地辨認著水波里倒映的、破碎扭曲的光影。

然后，他再次用那種夢囈般、卻又異常清晰的童音，輕輕地、一字一頓地念誦起來：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聲音不大，但在清晨相對安靜的河邊，卻清晰地傳到了小船上。

陳最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豆豆的聲音，那熟悉的《道德經》章句，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腦海中某個被絕望和疲憊塵封的角落！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低下頭，看向小船周圍渾濁的河水！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豆豆上次指著她的淚水說里面有“竹片片”，這次念著“上善若水”，看著這河水……難道？！

渾濁的綠色河水在晨光下蕩漾，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兩岸的建筑、以及她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身影。垃圾漂浮，水波破碎。就在她死死盯住水面，眼睛因為過度用力而發酸時——

一點微弱的、極其不易察覺的、泛著溫潤古舊啞光的……黃色？

不是幻覺！

就在一片被水波打碎的、屬于她自己倒影的臉頰位置附近！在那渾濁的水面之下，一抹極其細長、邊緣帶著歲月磨蝕痕跡的……竹片狀的光影！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但它散發出的那種古拙、沉靜、仿佛承載著千年時光的氣息，卻清晰地烙印在了陳最的視網膜上！與昨天在淚水中驚鴻一瞥的感覺，一模一樣！

“咚！”

陳最手中的長桿竹竿脫手而出，重重地砸在船舷上，發出一聲悶響，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她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搖晃的小船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早已恢復渾濁、再無異常的水面，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

水……淚水……河水……

竹簡……道德經……

老子……太清宮……摔碎的陶罐……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豆豆稚嫩的誦經聲和這河水中驚鴻一現的竹簡幻影，猛地串聯了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震顫，如同無聲的驚雷，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渾濁的河水，再次投向岸邊。這一次，她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孩子們身上，而是越過了他們，越過了李老師，投向了縣城中心的方向——那里，是太清宮的所在。

清晨的陽光刺破薄霧，落在她的臉上。那張屬于老馬嬸、布滿風霜皺紋的臉上，此刻不再只有麻木和絕望。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隱約的明悟、以及更深沉迷茫的復雜神情，如同水波般，在她渾濁的眼眸深處，緩緩蕩漾開來。

豆豆那聲“上善若水”和陳最在渾濁河水中瞥見的那抹古舊竹簡幻影，像兩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老馬嬸這具疲憊的身體似乎也因為這巨大的心靈震顫而挺直了一瞬。岸邊孩子們的呼喊還在繼續，但陳最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豆豆清亮的聲音和那轉瞬即逝的竹片光影在腦海中反復回響。

“老馬嬸！魂兒丟河里啦？趕緊的！橋底下還一大堆呢！”旁邊船上的中年漢子又吼了一嗓子，帶著點不耐煩。

陳最猛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撈起掉在船舷上的長桿網兜，動作笨拙得差點把自己晃下水。她胡亂地應了一聲，強迫自己繼續那機械的撈取動作，但心思早已飄到了九霄云外。老子……道德經……竹簡……超能力……這一切的源頭，難道真的指向那座矗立在縣城中心的太清宮？那個她摔碎了奇怪陶罐的地方？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必須回去！回到太清宮！也許在那里能找到答案，或者……至少能結束這該死的、日復一日的“身份漂流”！

然而，屬于老馬嬸的“日常”并不允許她任性。撈垃圾、清淤、運載著沉重的垃圾桶靠岸、再踩著三輪車把垃圾送往城郊的處理點……當她終于拖著散了架般的身軀回到河道清潔隊那間簡陋的值班小屋，天色已經擦黑。她癱坐在吱呀作響的破木椅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回去？以老馬嬸這副隨時可能倒下的身體狀態？簡直是天方夜譚。

絕望再次像冰冷的河水漫上來。她閉上眼，祈禱明天能變回自己，或者……至少變個離太清宮近點的角色？比如……太清宮門口賣香火的？或者掃地的道士？（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又好笑。）

疲憊最終戰勝了一切，她在彌漫著水腥味和汗味的硬板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