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總共養育了我們五個孩子。我叫寧玥,排行第二,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
上面還有一個姐姐。
只是這個姐姐自小養在深宮中,不常與人打交道,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我也是長到五歲,才知道在我還有一個姐姐,叫寧薇。
幼時我初次見到這個姐姐,是在一個雨過天晴的傍晚。
那日我執了宮人新做好的傘,在眾人的護送下蹦蹦跳跳地踩水玩。
我已經有兩日沒有見到母后了,所以格外想她。身邊的宮人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勉強答應了我的請求。
于是我在天晴后就出了門,結果還沒有踩幾個水坑,就聽見了劍劃破長空的聲音。
一抬頭便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少女著了烏黑的勁裝舞著劍,夕陽的余暉照在冰冷的劍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的長發隨著身姿變幻搖曳,森森劍氣激起腳邊的積水,晶瑩剔透的水珠四散開來,將她整個人襯托的像是下凡的仙子那般出塵脫俗。
我看呆了,連她停下劍朝著我走來都沒有反應過來。還是身邊的侍女大呼小叫地將我攬在懷中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十分不滿她們這樣的動作,掙扎著從懷中脫離出來,可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將人的視線深深吸了進去,冷的渾身都顫抖起來。
“你就是母后最疼的那個二公主?”
她的聲音淡淡的卻十分有磁性,分明是漫不經心的語氣由她的音色說出來竟添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
我自打出生以來還沒有受過這樣赤裸裸的眼神打量,不由得心頭憤怒:“你是誰?這樣大膽地同本公主講話?!”
卻見她不急不惱地俯下身來,伸手要來撫我的頭。我下意識地朝后躲了一步,她伸出的手就這樣停滯在了半空,許久才緩緩收了回去。
“我是你姐姐?!?/p>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只留下我傻愣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發呆。
當時只有五歲的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為什么突然間我多了一個長我六歲的姐姐。
并且身邊人都沒有告訴過我有姐姐。
后來我時常見到她,有時是在后花園的廊亭中,她穿了好看的煙粉色衫裙,眼神平淡無波地看向粼粼湖面;有時是在宮宴的位席,她戴著只有公主才能佩戴的紅珊瑚花卉鳥蝶紋頭面,低頭端坐著,也不看歌舞,也不同我們講話;有時是在條件苛刻的練武場,她束著高高的馬尾,舞劍的動作行云流水,干凈利落。
年幼的我喜歡極了我這個姐姐,雖然她從沒有對我笑過,也極少與我說話。但是誰不喜歡有一個貌美賢良且身手絕佳的姐姐呢?
我時常聽阿昭講她和她姐姐的故事,她說她的姐姐會給她講故事扎小辮,還會給她到街上去買糖吃。
于是我便更喜歡“姐姐”這個稱謂,她像是一顆閃閃發亮的星子,遙遙的掛在天空,讓我不禁抬頭仰望,想著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變成這樣的人。
可是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在她將我推下太平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我記不太清,只知道我看見姐姐那雙挽過漂亮劍花的手將我狠狠地推搡進了太平湖,我腳下一空就掉入了水里。
我從未接觸過那樣冰冷刺骨的水,只覺得那水像是有生命一般直往我鼻子耳朵里面鉆,難受地我哭不出來。
再次醒來后已是兩日后,母后哭紅了雙眼緊緊抱著我。
我的視線還是模糊的,可是一越過母親的身體就看見了一個孤零零跪在地上的單薄身影。
那是我的姐姐,我曾萬般仰慕的人。
這一天是我被冊封為大帝姬的第三天,那一年我八歲。
從此以后母后便斷絕了我和姐姐的所有來往,宮中所有人對于那日發生的是閉口不談,而對于長公主這個人的談論也逐漸銷聲匿跡。
我已是大帝姬,之前“二公主”的名號已經廢棄了,人們也就漸漸忘記了在二公主之前還有個長公主。
我不知這件事最后是怎樣處理的,也不知我的姐姐在此之后都經歷了什么。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還是十四歲時我和母后的一次月下談心,才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原委。
姐姐是母后的第一個孩子,且那時母后初為人母,又是和不喜歡的人生的孩子,所以對姐姐的照顧頗少,連帶著宮人們都對其有所懈怠。
可這畢竟是公主,母后還是命人將她養在深院中,衣食住行供應的也都是按公主的標準來。
后來母后遇見了我的父君,明城最負盛名的護城將軍,并對他一見鐘情。自此我的父君獲得了有史以來男妃最高的待遇:不僅成為了僅在帝君之下的明相,沒有卸任官職,還擁有了自己的封地,說是重新封了個王爺都不為過。
我就是在母后父君感情最恩愛時降生的,一出生便得到了所有的寵愛。
“玥兒你能成為大帝姬,是因為你的父親。”
那日母后飲多了酒,眼尾泛紅,語調顫抖地在我耳邊低語。
在八歲的同一年,我的父君,會趁母后不注意時拿給我糖和點心的父君,最喜歡抱我在他膝上逗我玩的父君,英勇犧牲在了同西疆作戰的前線上。
知道這個消息的母后當場暈厥,舉國哀喪三月,并以帝君的禮儀規格下葬皇陵。
母后給了她最愛的人一個盛大而體面的離開方式。
三月喪儀結束,母后不顧朝廷諸多大臣的反對,堅持立我為大帝姬,入住鳳鸞閣,執掌儲君權印。
昭華國立儲君的規則是立賢立長,那年的我既不是長女也不及姐姐賢能,這樣的圣旨一出擺明了是讓眾人議論。
光明殿母后的桌子上折子堆成了山,我走在宮中四周投射來的眼神絕大多數并非善意。
可最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姐姐,因此將我推下了太平湖。
太平湖,太平湖,卻一點也不太平。
大帝姬的位置,理應是她的。
我若是死了,她就可以得到這個位置。
如今我長大了,也能夠明白姐姐當年的心了。
本是屬于自己的東西,被別人奪走,換做誰都會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