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呦呦》
第五章清溪遇襲,半鹿驚現
自清溪谷相認后,趙珩便成了靈囿的常客。東宮的燭火常常在深夜還亮著微光,案頭堆疊的奏折旁,總放著一件素色常服,那是他為潛入清溪谷準備的。他深諳宮廷暗涌,每一次離開東宮都如履薄冰,遣散貼身內侍時的眼神總要帶著三分威嚴七分警惕,轉過回廊拐角后,腳步便染上急切,仿佛清溪谷的風正順著宮墻縫隙吹來,牽引著他奔向那片安寧之地。
清溪谷的晨霧總帶著草木的清甜。趙珩撥開掛著露珠的藤蔓時,常能看見呦呦坐在溪邊青石上,白衣沾著晨光,手里編著草環。她指尖劃過草葉的動作輕緩,像是在與草木對話,見他來了,便會舉起剛編好的、綴著紫色小野花的草環,眼底盛著比溪水更澄澈的笑意。
“今日帶了杏仁酥,用新采的蜂蜜調的餡。”趙珩將竹籃遞過去,籃底墊著的錦帕上,除了點心匣子,還壓著一卷泛黃的棋譜。那是他從皇家藏書閣里尋來的孤本,邊角已有些磨損,卻被他細心地用漿糊修補過。
呦呦接過籃子時,指尖總會不經意地碰到他的手。她的指尖常年沾著晨露與草木汁液,帶著微涼的濕意,趙珩的指尖卻常因握筆而帶著墨香與暖意,每一次觸碰都像溪流匯入暖陽,在兩人心間漾開細微的漣漪。
他們坐在青石上的時光,總被拉得很長。趙珩講《論語》里的“仁政”時,呦呦會指著溪水里的游魚,說萬物有靈,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呦呦說靈囿深處的古樹會在月圓之夜低語時,趙珩便會想起朝堂上的爭論,那些唇槍舌劍與古樹的私語,竟在這一刻奇異地交融。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棋盤上,將黑白棋子照得透亮,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交疊在青苔斑駁的石面上,仿佛生來就該如此依偎。
這日午后,陽光格外慷慨。透過層疊的樹葉,在地面織就一張晃動的金網。趙珩正講《左傳》里“鄭伯克段于鄢”,他握著棋子的手懸在半空,聲音里帶著對歷史的喟嘆:“鄭莊公隱忍數十載,看似縱容共叔段,實則步步為營。這世間權謀,往往藏在退讓的表象之下。”
呦呦忽然抬起頭,編草環的手停在半空。她的睫毛很長,被陽光照得透亮,像停著兩只金色的蝶。“你聽。”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草葉。
趙珩的話音戛然而止。他常年在宮廷中保持警惕,聽覺本就敏銳,此刻凝神細聽,卻只聞溪水潺潺與鳥鳴啾啾。“什么?”他疑惑地看向呦呦,卻見她已閉上眼,雪白的指尖輕輕按在濕潤的泥土上。
她的指尖能感知大地的脈搏。靈囿的草木是她的耳目,泥土的震動是她的警鈴。此刻,來自谷口的震動正順著指尖傳來,沉重、雜亂,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更可怕的是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殺氣——像寒冬凝結的冰棱,尖銳地刺向這片寧靜的山谷。
“至少十五人,步伐穩健,帶著兵器。”呦呦睜開眼時,眼底的澄澈已被警惕取代,“他們的呼吸很重,不是善茬。”
趙珩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按在腰間的手下意識收緊,那里本該有一把防身的匕首,今早匆忙間卻忘了帶上。秦風布下的暗哨遍布清溪谷外圍的密林,尋常人靠近百米便會被察覺,如今這些人竟能悄無聲息地摸到谷口,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秦風!”他低喝一聲,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往日里隨叫隨到的暗衛此刻毫無回應,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像在嘲笑他的失算。
“別喊了。”呦呦站起身,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她的裙擺掃過草葉,帶起一串露珠,“他們定是先解決了暗哨。后山有密道,是爺爺用隕鐵斧鑿開的,能通到三十里外的竹林,你快走。”
她說話時,手已指向谷后那片茂密的灌木。那里藤蔓纏繞,看似無路可走,實則藏著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趙珩曾問過那片灌木為何長得那般齊整,呦呦只笑說那是“會自己讓路的草木”,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她祖輩留下的庇護所。
“要走一起走。”趙珩也站起身,順手撿起身邊一根碗口粗的樹枝。樹枝上還帶著新鮮的斷口,沾著濕潤的樹汁,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將呦呦往身后拉了拉,動作堅定,“我是太子,護你是本分。”
“本分?”呦呦急得跺腳,聲音里帶著哭腔,“你的本分是守住東宮,是將來治理天下!不是在這里陪我送命!”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他們要的是我身上的東西,與你無關。”
“與我有關。”趙珩的目光落在谷口方向,那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刀鞘碰撞的悶響,“趙玨早就想找機會除掉我,你以為他派這些人來,真的只為了你?”
他想起三天前在御書房外聽到的對話。趙玨向父皇請命,說靈囿有異獸作祟,請求派禁軍清剿,當時父皇雖未應允,趙玨眼底的陰鷙卻像毒蛇的信子,讓他不寒而栗。原來那時,趙玨就已布下殺局,只等他踏入清溪谷這個陷阱。
“太子殿下倒是癡情。”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谷口傳來,像砂紙摩擦木頭,“可惜啊,今日就是你們的死期。”
十幾個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出現在谷口,刀劍出鞘的寒光刺痛了眼。為首的漢子身材魁梧,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臉上那道刀疤從眼角延伸到下頜,在陽光下泛著暗紅色,正是趙玨最得力的心腹——刀疤臉。據說他曾在戰場上將敵人的頭顱生生擰下,臉上的疤就是那時被垂死的敵兵用匕首劃開的。
刀疤臉的目光像鷹隼般掃過兩人,在呦呦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那眼神里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半鹿之身,靈泉之心,果然名不虛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里帶著詭異的興奮,“拿下這丫頭,王爺重重有賞!”
“趙玨果然是你主子。”趙珩將呦呦護得更緊,樹枝橫在身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可知謀害太子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刀疤臉發出一陣狂笑,笑聲震得樹葉簌簌作響:“太子?等你死在這清溪谷,就只是一具被野獸啃食的尸體。誰會知道是我們做的?”他揮了揮手,身后的黑衣人立刻呈扇形散開,將兩人圍在中央,“給我上!記住,那丫頭要活的,太子嘛……死的活的都行!”
第一個黑衣人撲上來時,趙珩幾乎是本能地揮起樹枝。他雖自幼習武,卻多是強身健體的招式,對付這些常年與死神打交道的死士,根本不堪一擊。樹枝與刀鋒碰撞的瞬間,發出刺耳的斷裂聲,趙珩只覺虎口一陣劇痛,整個人被震得后退三步,后背撞到了呦呦。
“小心!”呦呦伸手扶住他,指尖觸到他后背的冷汗,心像被揪緊了一般。她看著黑衣人手中的刀又一次劈來,刀鋒上的寒光映出趙珩堅毅的側臉,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突然從心底涌起。
“啊——”她猛地推開趙珩,自己向前踏出一步。白衣在剎那間無風自動,周身竟泛起淡金色的光暈。她的額頭兩側,原本光潔的皮膚下隱隱浮現出淡青色的紋路,像是鹿角的輪廓。最驚人的是她的眼睛,瞳孔竟變成了剔透的琥珀色,帶著獸類特有的凌厲。
“半鹿……她真的是半鹿!”刀疤臉失聲驚呼,眼中的貪婪更盛,“抓住她!靈泉之心就在她體內!”
黑衣人像是被注入了雞血,更加瘋狂地撲上來。呦呦卻站在原地未動,只是抬起手,對著沖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輕輕一揚。剎那間,溪邊的蘆葦突然瘋長,細長的葦葉變得像鋼針般鋒利,密密麻麻地刺向黑衣人,那黑衣人慘叫一聲,捂著眼睛倒在地上,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涌出。
趙珩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說過半鹿一族的傳說,說他們能與草木溝通,能引天地靈氣,卻從未想過會親眼見到這般景象。呦呦站在光暈中,琥珀色的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澄澈,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她每一次抬手,都有藤蔓從地下鉆出,有巨石從山壁滾落,將黑衣人一個個絆倒、砸傷。
“這丫頭是個硬茬!”刀疤臉見狀,親自提刀沖了上來。他的刀又快又狠,帶著破空的風聲劈向呦呦的頭頂。趙珩想也沒想,撲過去將呦呦推開,自己卻來不及躲閃,刀鋒擦著他的胳膊劃過,帶起一串血珠。
“趙珩!”呦呦驚呼出聲,琥珀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慌亂。就是這片刻的分神,刀疤臉的刀已再次襲來,這一次,他的目標是呦呦的胸口——傳說中靈泉之心所在的位置。
千鈞一發之際,呦呦的身體突然發生異變。額頭的紋路猛地凸顯,一對小巧的、覆蓋著細密絨毛的鹿角破膚而出,閃著溫潤的光澤。她的指甲變得尖銳而彎曲,泛著淡淡的青色,身后竟隱隱浮現出一條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半鹿真身!”刀疤臉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動作卻沒停。
呦呦側身躲過刀鋒,同時伸出手,指尖的青芒一閃而過,竟生生抓住了刀疤臉的刀刃。刀刃割破她的皮膚,鮮血滴落在地上,觸到血珠的青草瞬間瘋長,纏繞住刀疤臉的雙腿。刀疤臉怒吼著想要掙脫,卻發現那些青草像是有生命般,越纏越緊,甚至開始吸食他的精血,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
“快走!”呦呦回頭對趙珩喊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維持半鹿形態對她消耗極大,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琥珀色的瞳孔也開始變得黯淡。
趙珩卻沒有動。他看著呦呦緊握刀刃的手,看著她滲血的傷口,看著她為了保護自己而顯露真身,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與心疼涌上心頭。“我不會走。”他撿起地上的斷劍——那是剛才被藤蔓絆倒的黑衣人掉落的,“要戰一起戰。”
他舉起斷劍,朝著被青草纏住的刀疤臉刺去。斷劍雖短,卻帶著決絕的力道,直刺刀疤臉的心臟。刀疤臉眼中閃過難以置信,他沒想到這個養尊處優的太子竟有如此勇氣,想要躲閃卻被青草死死困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斷劍刺入體內。
“噗嗤”一聲,鮮血噴涌而出,濺了趙珩一身。刀疤臉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不相信自己會栽在一個太子和一個半鹿手里。
剩下的黑衣人見狀,頓時慌了神。他們本就畏懼呦呦的半鹿之力,此刻首領被殺,更是無心戀戰,紛紛轉身想逃。呦呦卻沒給他們機會,她抬手一揮,谷口的巨石轟然落下,堵住了唯一的出路,隨后,無數藤蔓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剩下的黑衣人牢牢捆住,動彈不得。
塵埃落定。清溪谷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溪水潺潺與受傷者的呻吟。呦呦身上的光暈漸漸散去,鹿角隱去,眼睛也變回了澄澈的黑色,她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趙珩連忙上前扶住她。
“你怎么樣?”他看著她手上的傷口,心疼得聲音發顫。那傷口很深,皮肉外翻,還在不斷滲血。
“沒事。”呦呦搖搖頭,想抽出自己的手,卻被趙珩握得更緊。他從懷里掏出錦帕,小心翼翼地為她包扎傷口,動作笨拙卻溫柔,錦帕上繡著的東宮紋樣,與她白衣上的血跡形成鮮明對比。
“對不起。”趙珩低著頭,聲音里滿是愧疚,“是我把危險引到了你這里。”
呦呦看著他胳膊上的傷口,那里的血已經染紅了衣袖,她輕輕碰了碰,低聲說:“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朋友就該同生共死。”
陽光穿過樹葉,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趙珩抬起頭,正好對上呦呦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責怪,只有堅定。他忽然明白,清溪谷的寧靜從來都不是真的與世隔絕,就像他與她的命運,早已在相認的那一刻交織在一起,無論前路有多少刀光劍影,他們都將攜手同行。
遠處傳來隱約的馬蹄聲,是秦風帶著禁軍趕來了。趙珩扶著呦呦,看向谷口那堆被藤蔓纏繞的黑衣人,眼底閃過一絲冷冽。趙玨的這次刺殺,不僅沒能得逞,反而讓他找到了反擊的契機——這些活口,就是最好的證據。
“走吧。”趙珩對呦呦說,聲音沉穩,“我們該回去了。”
呦呦點點頭,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向那片藏著密道的灌木。她知道,從今天起,清溪谷的寧靜將被打破,她與趙珩的人生,都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只要他們在一起,再大的風雨,她都不怕。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灌木深處,只留下滿地狼藉與空氣中尚未散去的血腥味。陽光依舊明媚,溪水依舊潺潺,仿佛剛才的廝殺從未發生過。只有溪邊青石上那枚散落的棋子,在陽光下閃著微光,見證著這段注定不凡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