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呦呦》
第十二章十年歸期,鹿鳴再響
(一)
南疆的瘴氣散盡時,趙珩正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小鹿,站在中央祭壇的廢墟前。
方才那只遮天蔽日的神鹿,在耗盡心頭血、震碎血骨幡后,身形急劇縮小,最終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幼鹿,蜷縮在他掌心,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
“呦呦……”趙珩的聲音嘶啞,指尖顫抖地撫摸著幼鹿的絨毛。那絨毛柔軟如綢緞,卻帶著刺骨的涼意,像極了三年前她在暖閣里為他縫補衣袍時,指尖劃過布料的觸感。
鎮北王走上前,看著幼鹿,眼眶泛紅:“殿下,《鹿鼎秘錄》里說的是真的……神鹿心頭血再生時,會退回幼崽形態,沉睡十年……”
趙珩沒有說話,只是將幼鹿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用衣襟裹緊。那里貼著他的胸口,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心跳,像風中殘燭,卻固執地燃燒著。
“蠻族余孽已肅清,黑煞的頭顱掛在城門上示眾,南疆百姓都在感念殿下與太子妃的恩德。”鎮北王低聲稟報,“只是……十二座祭壇下挖出的尸骨,足有數千具,臣已讓人好生安葬。”
趙珩抬頭望向瘴江的方向,江水清澈如鏡,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再也不見往日的墨綠色毒瘴。他忽然開口:“傳旨下去,南疆設三州九縣,遷內地百姓與蠻族遺孤混居,興修水利,開設學堂。另外,在中央祭壇的廢墟上建一座‘護生寺’,香火永繼,以告慰那些枉死的亡靈?!?/p>
“臣遵旨。”
“還有,”趙珩頓了頓,聲音低沉卻堅定,“命欽天監推算,十年后的今日,是否有祥瑞星象?!?/p>
鎮北王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為十年后的重逢,提前做準備。老臣眼眶一熱,躬身應道:“臣這就去辦?!?/p>
(二)
回到京城時,已是深秋。
護城河的水面結了層薄冰,暖閣里的玉蘭樹落盡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趙珩將幼鹿放在鋪著軟墊的竹籃里,擺在窗邊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又讓人在屋里燃了炭火,溫度恰好維持在春日般的暖煦。
他依舊每日處理朝政,只是不再住在養心殿的偏殿,而是搬回了暖閣。深夜批閱奏折時,竹籃里的幼鹿會發出細碎的鼾聲,像小貓似的,他便會停下筆,俯身看著她熟睡的模樣,指尖輕輕劃過她毛茸茸的耳朵,一看就是半個時辰。
老皇帝的身體愈發康健,有時會拄著拐杖來暖閣坐坐,看著竹籃里的幼鹿,嘆道:“這孩子,倒是比你小時候省心?!?/p>
趙珩笑著為他斟茶:“父皇說笑了?!?/p>
“不省心的是你?!崩匣实鄯畔虏璞?,看著他眼底的青黑,“這半年來,你瘦了足足二十斤。朝堂之事,該放手時便放手,有老臣們幫襯著,錯不了。”
趙珩沒說話,只是看向竹籃。幼鹿不知何時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小鼻子動了動,像是在撒嬌。
“你看,她都替你著急?!崩匣实坌α?,“十年不算長,朕還能再撐十年,等你把這江山坐穩了,等她醒了,朕就真的能閉眼了?!?/p>
趙珩的心一緊,連忙道:“父皇吉人天相,定能長命百歲?!?/p>
老皇帝擺了擺手,起身時忽然道:“那枚白鹿佩,你還戴著嗎?”
趙珩摸了摸腰間——那枚刻著“珩”字的玉佩,三年來從未離身。
“戴著就好?!崩匣实鄣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哽咽,“當年你母妃走時,也是這樣,把所有念想都系在一件信物上。”
(三)
日子在平靜中流淌,轉眼便是五年。
大胤王朝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南疆三州五谷豐登,西域都護府歲歲來朝,京杭大運河上商船絡繹不絕,連鄰國的遣唐使都帶著貢品,來求購大胤的絲綢和瓷器。
趙珩的鬢角添了幾縷銀絲,卻更顯沉穩。他廢除了延續百年的“賤籍”,讓戲子、樂戶也能參加科舉;他命人編纂《農桑要術》,刊印后發放到州縣,教百姓改良稻種;他甚至親自帶著工匠,去靈囿的溫泉旁開鑿水渠,將溫泉水引入京城的護城河,解決了冬季河道結冰的難題。
百姓們都說,太子殿下是文景之治的漢文帝轉世,是貞觀之治的唐太宗重生。只有趙珩自己知道,他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十年后的重逢,能配得上她守護的山河。
暖閣里的幼鹿漸漸長大了些,不再是巴掌大的小不點,已經能蹦蹦跳跳地圍著竹籃轉圈。她似乎認得趙珩的氣息,每當他走進屋,便會搖著尾巴蹭他的褲腿,用濕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心。
這日午后,趙珩正在批閱關于“海禁”的奏折——福建巡撫上書,說海外諸國常有商船停靠,請求開海通商。他正猶豫間,忽然感覺手心一癢,低頭看去,只見小鹿正叼著他的朱筆,往奏折上的“開?!倍稚喜洹?/p>
“你也覺得該開海?”趙珩失笑,捏了捏她的耳朵。小鹿“呦呦”叫了兩聲,像是在應和。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南疆,呦呦曾說過,她的爺爺年輕時去過海外,說那里有會發光的珊瑚,有能載人飛行的巨鳥。當時他只當是神話,如今想來,或許真有其事。
“好,那就開海。”趙珩拿起朱筆,在奏折上批了個“準”字,“讓水師建造更大的海船,不僅要通商,還要繪制海圖,把大胤的絲綢、瓷器,還有《農桑要術》,送到那些從未聽說過‘大胤’的地方去?!?/p>
小鹿像是聽懂了,圍著他的腳邊轉了三圈,忽然跳上書桌,用蹄子碰了碰硯臺里的墨汁,又在宣紙上踩出幾個梅花狀的蹄印。
趙珩看著那歪歪扭扭的“梅花圖”,忽然想起當年她為他縫補的衣袍,想起她鬢邊的木簪,想起洛水畔的畫舫……眼眶一熱,提筆在蹄印旁寫下:“鹿蹄沾墨,似是故人來。”
(四)
第八年的冬天,老皇帝駕崩了。
彌留之際,他拉著趙珩的手,指著窗外的雪:“你看,這雪下得好,瑞雪兆豐年……朕這輩子,最得意的不是開創了盛世,而是……選對了繼承人,也……認對了孫媳婦?!?/p>
趙珩握著他枯瘦的手,哽咽道:“父皇放心,兒臣定會守好這江山,等她回來?!?/p>
老皇帝笑了,眼睛慢慢閉上。臨終前,他的手指還在輕輕摩挲著趙珩腰間的白鹿佩,像是在觸摸一個跨越時空的約定。
國喪期間,舉國縞素。趙珩以太子之尊,行天子禮,守孝三年。這三年里,他依舊住在暖閣,只是眉宇間的沉穩里,多了幾分孤峭。
小鹿已經長成了半大的鹿,能跳上窗臺曬太陽,能聽懂簡單的指令。趙珩守孝時,她便靜靜地趴在他腳邊,不吵不鬧;他深夜難眠時,她會用腦袋輕輕拱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
有時,趙珩會對著她說話,說朝堂的紛爭,說百姓的安樂,說福建的海船已經抵達了“扶桑國”,說西域的葡萄釀已經能在京城的酒肆里買到。他知道她聽不懂,卻還是日復一日地說,仿佛這樣,就能把她缺席的時光,一點點補回來。
(五)
第十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暖閣里的玉蘭樹抽出了新芽,嫩綠的葉子間藏著小小的花苞。欽天監監正捧著星象圖,激動地跑進暖閣:“陛下!吉兆!十年后的今日,紫微垣旁將有‘鹿鳴星’現世,此乃神鹿歸位之象?。 ?/p>
趙珩正在給小鹿梳理毛發,聞言動作一頓,抬頭望向窗外——陽光正好,春風拂過,玉蘭花苞輕輕搖曳,像是在點頭應和。
他放下梳子,走到星象圖前。圖上,代表帝王的紫微星旁,果然有一顆黯淡的星辰正逐漸明亮,軌跡與十年前推算的分毫不差。
“傳令下去,”趙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靈囿戒嚴,清掃觀星臺,備下最好的靈草和泉水。另外,把當年鎮北王送的那只雪玉鹿,搬到觀星臺的中央。”
“臣遵旨!”
這最后的幾個月,趙珩幾乎推掉了所有應酬,每日處理完公務,便回到暖閣,陪著小鹿。她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只成年白鹿,只是眉宇間還帶著幾分稚氣,奔跑時會像孩童似的跌跌撞撞。
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常常依偎在趙珩身邊,用頭蹭他的手心,喉嚨里發出“呦呦”的低鳴,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六)
十年之期的前夜,月色如銀。
趙珩抱著白鹿,站在觀星臺的中央。這里早已被打掃干凈,地上鋪著柔軟的錦墊,四周擺滿了靈囿的奇花異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靈氣。雪玉鹿被放在錦墊中央,溫潤的玉光在月光下流轉,與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
“還記得這里嗎?”趙珩輕聲問,指尖拂過白鹿的鹿角——這十年里,她的鹿角漸漸長出了分叉,卻始終光滑如玉,“當年你在這里設下結界,救了我一命?!?/p>
白鹿用頭蹭了蹭他的臉頰,濕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十年前的火光。
子時將至,欽天監的鐘聲在皇城上空響起,悠遠而莊嚴。第一聲鐘響落下時,天上的鹿鳴星忽然爆發出耀眼的光芒,一道金光直射觀星臺,落在白鹿身上。
白鹿的身體開始發光,在金光中漸漸舒展、變化。她的四肢變得纖細,絨毛褪去,露出白皙的肌膚,鹿角化作流光,融入發間。
當第十二聲鐘響結束時,金光散去。
觀星臺上,站著一位白衣女子。她長發及腰,鬢邊插著那支早已被靈力養得瑩光流轉的木簪,手腕上的白鹿佩與趙珩腰間的那枚遙相呼應,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睜開眼,眸中星光流轉,一如十年前初見時的清澈。
“趙珩?!彼p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初醒的沙啞,卻像春風拂過湖面,瞬間漾開了趙珩眼底的波瀾。
趙珩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溫熱的,柔軟的,是真實的觸感。他有無數話想說,想問她這十年睡得好不好,想問她有沒有夢到過他,想問她……有沒有怪過他讓她等了這么久。
可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我等你很久了?!?/p>
呦呦的眼眶瞬間紅了,她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像是要把這十年的思念都揉進懷里:“我知道?!?/p>
她知道,因為這十年里,她的意識從未沉睡。她能感覺到他每日的撫摸,能聽到他說的每一句話,能看到他為這江山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她在他的思念里,慢慢積攢著靈力,等待著重逢的這一天。
觀星臺外,鎮北王帶著文武百官,遠遠地跪了一地。他們看到了金光,看到了白鹿化人,卻沒有人驚訝,沒有人質疑,只有滿心的敬畏和感激。
這十年,大胤的百姓早已把“鹿仙太子妃”刻進了骨子里。他們知道,是這位神鹿守護了山河,是這位太子妃的等待,換來了陛下十年如一日的勤政愛民。
月光下,趙珩擁著呦呦,低頭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
“今年的上巳節,我們去洛水泛舟吧?!?/p>
“好?!?/p>
“還有,父皇留下遺旨,等你回來,就舉行封后大典?!?/p>
“嗯。”
“對了,福建的海船帶回了會發光的珊瑚,我讓人做成了簪子,你一定會喜歡?!?/p>
呦呦笑著聽他說,手指輕輕劃過他鬢角的銀絲:“你也老了?!?/p>
趙珩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但你還是一樣美。”
遠處的皇城,鐘聲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十年的等待,而是盛世的歡歌。
(七)
又過了許多年,大胤王朝的疆域早已橫跨歐亞,史書上稱這段時期為“啟元盛世”。
史官在《大胤史記》中寫道:“啟元帝在位五十年,勵精圖治,四海升平。后娶神鹿為后,帝后同心,共治天下。時有童謠唱曰:‘鹿鳴呦呦,守我山河;帝王垂裳,天下安樂?!?/p>
暖閣里的玉蘭樹,年復一年地開花。樹下,白發蒼蒼的趙珩正陪著同樣容顏不改的呦呦下棋。陽光透過樹葉,在棋盤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他們初遇時的那個午后。
“你看,這盤棋你又輸了。”呦呦笑著落下最后一子。
趙珩耍賴似的把棋子打亂:“不算,重來?!?/p>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穿過窗欞,落在皇城的街道上。那里,賣糖畫的老漢依舊在畫著白鹿,孩童們依舊在歡呼,只是他們不知道,當年那個傳說中的鹿仙,就住在這暖閣里,守著她的帝王,守著他們共同守護了一生的山河。
鹿鳴呦呦,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古老的歌謠,在時光里流轉,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