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還是失望了。
泰逢微微抬頭恰好與他對視，只是此時他整個人都帶著一種極致的沉默。
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但帶著外露的情緒。甚至于對方不用多說一個字你也能從他的神態，反應乃至一絲一毫中得出那個你最不想得到的結論。
——面前這個形容怪異的男人并沒有騙人，他所說的都是真話。自己很快就要失去家人。
得不到泰逢半句實質性的回答，小樵夫驟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忽然癱坐在地，捂著臉哭了起來，他的嗓子是小時候受了傷壞的，平日發不出什么聲音，此刻極致的悲傷襲來，嗓子里的聲響也過于慘烈。
媼忽然嘆了口氣，抱著膝在他面前蹲下，摸了摸小樵夫的頭，半是勸慰半是挑撥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別求什么老天爺啦，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天道從來都不公，也沒偏袒過你。”
“你五歲受傷從此不能說話，之后家道中落，父母無力供養你們兄弟二人一道讀書，即使你當時是為了保護胞弟才受傷，可是父母最后將讀書寫字的機會給了并不如你出色，卻健全的弟弟，從此他入仕為官，在長安城中平步青云，早就將當年供養他的父母兄弟拋在腦后，而你卻在這照顧年老羸弱的父母，平日里被夸獎孝順又如何？你這一生終究是毀在這方寸之地里面了。”
“別說話泰逢。”
媼就好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似的，他明明沒有回過頭卻預判了對方的動作，輕蔑地笑了笑：“既然你之前那樣有信心，不如就看看如果一個人知道了自己原本可以擁有的命運，財富，權勢之后，他真的還會乖順又認命的去做一個天真的爛好人么……喂，小樵夫，別哭了，抬頭看看”
他的聲音帶著些許蠱惑的魔力，讓那原本還在嗚咽的小樵夫忽然停住了哭泣，顫顫巍巍的將臉抬起來去看對方，媼順手掐了一個法決，一塊絲綢質地的長卷浮在半空中，上面出現的畫面更讓樵夫臉上血色盡失。
那上面有一個面容與他有幾分相似的男子，衣著華貴，膚色白皙氣度雍容，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正過著與小樵夫全然不同的生活，他正踩著人的后背上馬車，似乎那仆傭一時不慎，還被他皺著眉罵了幾句。
“你弟弟跟你長得可真像…啊不對，跑題了，所以你自己也看見咯。”
媼收回水月軸，語氣略帶著一些遺憾：“這原本如何也該是你的命運呀，就這么到了別人手里，現在你還覺得這人世間有何公平可言么？”
他霍然抬起頭，滿眼通紅的望著媼。
“你知道嗎，你只要能夠在吉神身上造成傷害，你就能從他身上剝離出好運來。”
媼指了指一邊神色有些恍惚的泰逢，聲音溫柔的好像能滴出水來：“哎，別這么害怕呀？你只要能留下痕跡就行，又不是讓你殺了他…唔，再說你也殺不掉不是嗎？這么簡單的事，他受一點小小的傷，你就能改變如今的困境。”
小樵夫恍惚的望著泰逢，不知什么時候就站起身來了。而后面的媼此時像是看到了希望，再接再厲的勸說：“再說了你又不是為了什么私利，你是要救你的妻子家人呀，吉神大人怎么會怪你呢？”
后來回想起來，他恍然之間這才意識到，當時那個小樵夫砍的其實是很輕的一刀。
怎么說…比起泰逢曾經受過的那些傷，幾乎就像是玩笑一般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原本按照常理來說，凡人鐵器是如何也傷不著神明半分的，可這好像成了他的心病，事到如今一直留在他的腕上，又像是一塊警示牌，一次一次的提醒著他，媼的話好像是對的。
這個看似荒唐卻又無比殘忍的賭約中，媼一次次的利用自己的能力打破了那些人世間帶著虛假畫皮的恩愛，他一次次的讓這些相愛的人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甚至不死不休。
最后還要笑著回過頭對他說，你看，我又贏了。
——絕對的利益，訴求，愿望面前，情感永遠都在下風，先動了真心的人，輸的最慘。
“……”
“原來如此。”
鹿溪這會剛好將媼收回腰間的收納袋，聞言也是恍然大悟：“那我們是不是該幫他們，還原回去…？”
“急不來。”
宣一恪瞥了阿徐一眼：“經過這一遭荒唐賭約，如今他道心已亂，即使我們強行為他合魂也沒有什么作用的，得等他自己把這一切想明白才行。”
“那她住哪！她現在只是個小姑娘！又不是吉神！？”
明舒窈想也不行想就問，那邊阿徐見她還愿意為自己說話，不由眼前一亮望過去，明舒窈察覺到她的目光，又氣又惱的偏過頭：“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
“嗯！”
阿徐眼睛亮晶晶的，若不是之前的事情，她如此看起來也只是個尋常的小姑娘罷了。
“那便先先帶回去，咱們將媼封印回去想，等他合魂結束了再說。”鹿溪一個人絮絮叨叨半天，這才意識到宣一恪半句話都沒說，等他回過頭一瞧，宣一恪忽然低下頭，摁著心口悶咳了幾聲，只是他的動作被一旁的鹿溪察覺了，于是鹿溪下意識就問：“你怎么了？”
宣一恪瞧了他一眼，唇邊無端劃下一道血線，驚了在場眾人一跳。
“你怎么了！”
明舒窈想要上前，卻有人比她更快，鹿溪一把扶住宣一恪，阿徐也上前握住宣一恪的手腕，片刻之后驚詫：“你……？”
對上宣一恪森然的眼神，她如何沒敢說出后半句，鹿溪反而急了：“說！”
“他像是……陳年舊疾。”
阿徐斟酌著，試圖找到一個比較緩和的說法：“心竅有陳年暗傷，或許是最近沒有休息好，剛剛情緒激動氣血上涌……”
“夠了。”
宣一恪疲憊的閉了閉眼，費勁的掙扎了半天也沒能從鹿溪的懷里出來：“我沒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