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南兄，到了臨川就聽愚弟的。天香樓！必須得去一趟！”

何憶南不動聲色，卻下意識地撣了撣自己的衣袖。雪白袖角水一般流動一下，蕩漾著滿滿清氣正氣。他說道：“煙花巷陌，尋歡作樂之處，無甚興趣。”

剛剛說話之人臉色不大好看了。同行的史叔德連忙出來圓場：“哎呀，玄揚，咱們憶南什么性格你還不知道？那地方愿逛自己逛去，憶南遠道而來，自然得是依著他。”

何憶南仍然無甚反應，只是嘴角微微勾了勾。謝玄揚臉色變一變，說道：“史哥哥好事理。那按您說，咱這聚去何處好？”

史叔德自是聽出了謝玄揚話里的不平之意，略加盤算，他道：“猗青苑，如何？”

三人便向西郊里去，入竹林款款，有南風細細，漸聞水聲潺潺，絲竹些微。何憶南臉上終于有了點滿意的表情：“這地方…還不錯。”聽見，史叔德笑了笑，謝玄揚不言語。

進了猗青苑，剛跨過那青石壘琢出的小圓門，繞出青綠山水的絹屏，史叔德就領著兩人向一廊道去。剛上了那石板徑，就有一嫗人過來，衣裳干凈樸素，低眉領著三人走，向前極廊，入一小亭，亭上有匾額，寫著“翠微”。

亭里黃梨木的小桌小凳，見三人入亭，一旁即入兩個年輕婢女，其中一個搬去一凳，剩下三個，另一個又挪凳圍桌繞定，鋪上綢緞軟墊。

見了那漂亮婢女，謝玄揚這才似乎活了過來，連著向那兩女挑眉遞目。何憶南淡淡睨一眼他，坐下執了那青瓷杯，啜一口嫗人倒的茶。似乎茉莉香還算純正，何憶南神色尚可。

史叔德招呼著謝玄揚坐下，吩咐那嫗人：“但有些好酒好菜盡撿些拿來，招待我們公子，再上一壺花茶，茉莉的。”見那嫗人點頭，他加了一句，“請柳雁姑娘。”嫗人施禮，轉身離去。

何憶南眉頭微蹙。史叔德連忙解釋道：“猗青苑是這臨川城最風雅的場所了，未見這嫗人婢女都素凈安靜？柳雁更是這全城首屈一指的清官人，這猗青苑的頭牌才女，不似那些風塵女子，多少文人千里赴此，只為一睹才女芳容呢。”

謝玄揚跟著附和：“柳雁兒的名號確是響的，絕是不同于外頭凡脂俗粉，不是咱史哥哥有面兒，一般人還請不出呢，”謝玄揚“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掩口道“就是哥哥你也太不懂咱了，那柳雁兒跟個冰坨子似的，如何陪得小爺我。”

何憶南又呷了一口茶，終于是開口說了話：“再如何一個伶伎，能如何冰清玉潔？”礙于友人面子，他也不好再計較請人的事，只是到底不屑于此。史叔德只是憨憨笑笑：“憶南你得見便知，柳雁還真是個入得眼的女子。”

正言間，一杯茶喝了半下，那竹林中側出一道幽徑里便現了三五人影，撥葉而出，奔翠微亭而來，隊末一人，湘綺的白衣白裳，長發過腰半散半系，挽個流云髻，上別了一支銀簪，流蘇隨步，面遮白紗，從那散青凝翠的竹林里踱步而出，通身勝雪恍若仙子模樣。史叔德示意：“隊尾那高挑女子，便是柳雁。”

何憶南略瞄了一眼，出言道：“一個風塵優客，怎想的白衣裝束。她可配么？”

這話正令走入亭子的柳雁聽個正著。

她未施禮。但拿青白分明的一雙眼多睨了何憶南兩下，便聞似未聞，于亭角那婢子挪去的凳上一坐，垂眸垂手，不言不語。

謝玄揚那眼睛就似粘在了柳雁身上，見她似不悅，連忙說：“柳姑娘，在下謝玄揚，單名一個‘抑’字，這是我哥哥何羈塵憶南，史哥哥你見得的。憶南兄他不識姑娘，說話沖了些，多擔待。”

柳雁只是坐了吹風，無甚反應，一直似有若無地睨著她的何憶南見了，心底不屑：裝什么清高傲禮。

然而話音落，她并未有要說話的意思，也無甚表情。竹風拂弄她面前素紗，淡妝女子的面容似現而隱。何憶南從她那兒看不到表情，看不得神思，只見得發里纏枝紋的絞絲銀簪，串著碎水晶的流蘇伴風在鬢間微晃。女子眉尖眸明，眼梢有些斜飛，素妝，難辨粉黛。

謝玄揚的話被卡在了那兒，自是有點尷尬。史叔德笑開，說道：“柳雁姑娘還是這般沒變，不怪稱你言辭是‘凰鳴’，當真是難得一聞。我這何小兄弟膽氣頗傲，姑娘切莫掛心，且看在下的面兒上，饒咱一饒，如何？”

聽著史叔德說話，柳雁美目流盼，似是低笑一聲，竟然開口說話了，字句之間，珠玉之聲：“史大人說笑，小女何曾有怨？”

見她開口，何憶南心底愈是不齒：還以為有多自尊傲氣，原來是熟客未哄，就不出言。這一出倒是媚得巧妙，可給足了史兄面子。

酒菜陸續上齊，史叔德邀柳雁吃酒：“且吃這一杯，撫琴與我二人相聽可好？”謝玄揚連連隨聲：“史兄說得是，柳姑娘琴藝聲震臨川，真當拜聞。”

柳雁抬手虛扶，推去那杯酒，揮手命那婢子挪了琴來，輕道：“大人公子愿聽，吩咐便是，酒便不用了。”史叔德笑說：“不喝也罷，權且敬茶。”

柳雁斂眉，低頭撫琴，初為平和淺淡，三月暖風扶細柳，突轉激昂慷慨，六月勇士赴戰場，收束凄涼泣血，九月鴻雁憶遼陽。

一曲罷，三人飯菜忘了食，酒也忘了吃。何憶南不得不承認，柳雁琴藝頗高。

“好，好，好。”謝玄揚首個拍手叫好，“柳雁姑娘琴藝果然不同凡響，別家地界兒吃飯，聽姑娘彈琴是消遣，烘托氣氛；聽柳姑娘的琴，吃酒倒是不可妄為之事了。”

柳雁撥弄琴弦兩下，淺笑道：“公子謬贊。”何憶南看到面紗后一點絳紅，突地起了一點好奇：“你，詩才如何？”

史叔德看出他起了興致，心下好笑，當真是傲人治得住傲人：“那還消問？柳姑娘文思，臨川誰人不知？柳雁，不如伙同幾人，聯上一首？”

何憶南生了幾分期待，他倒要看看如此一個伶人，所恃才有幾分。

然而不似他所想，她會欣然應允。她只是淺笑答道：“那怕是要失大人所望了，柳雁今日無甚詩情，作詩便算了。”

有幾分意思。請人家姑娘，這些問句不過是客套，和直接命令無甚區別；偏偏對這個柳雁，問便是問，你倘是命令，她興許會拂袖走人。

好一個驕矜女子！何憶南飲干杯中酒，拾箸心想。

六月景，宜醉不宜醒。臨川風物，猗青翠微，何憶南覺得這一聚愜意。雖則有個作踐白衣的女子，好在她不聒噪。醉眼惺忪，竹風清明，綠是清幽，白是仙意。

何憶南指自己身上的白，不是柳雁身上的。雖則他想著何時能褪了這仙意，也像史仁恕般弄件紅紫穿穿。今日之景，他是喜的。

只是這喜，也便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