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何憶南好不容易有了一安穩地方睡覺,卻早早就被柳雁弄了起來。
“起來,大清早的,還睡什么?礙我堂中地方。起——”她喚著。何憶南只得爬起來,拾掇好。柳雁早已經穿束齊整了:“去城里購置些東西回來,尤其是做穿的衣裳,你什么都沒有,我如何容得你。”“可是…我怎敢市里招搖…”何憶南神色黯了黯,說道。
柳雁似乎并未在意:“有甚要緊,我給你化個妝便是了。一定看不出來。”
何憶南這輩子從未如此認真地坐到妝奩前,面對著形形色色胭脂水粉。柳雁到底是柳雁,脂粉黛黃,是樣樣俱全精致豐富,就連銅鏡,都磨得比何憶南見過的任何一面都亮。
柳雁挽了袖口,開始給何憶南撲粉。如此事他此前確是未經過,所以怎可能自在不緊張。撲畢粉,又是描眉,柳雁的體溫有點低,黛石輕輕劃過眉際,原諒他實在沒法保持冷靜。
“你臉紅什么?粉都遮不住了。”柳雁笑說,那笑意半實半虛,何憶南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好在海月十分及時地抓著她裙角攀上了她膝,她去逗貓,也便未再追問。何憶南從未如此喜愛這貓。
他照鏡一看,鏡里公子面如冠玉劍眉英朗,比他原貌好看了不知幾分。再加上她有意篡改點綴,確實讓人難以對著畫像認出是何憶南了。他驚嘆道:“好手藝,敢情柳雁姑娘盛名,自有幾分在姑娘手上吧?”
柳雁面色冷了冷,神色間濃濃的嘲諷和不悅:“我是柳雁。何必把自己扮成別人來掉價兒。再者,這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玩笑話,玩笑話。”何憶南一邊感慨女子絕對的傲然,一邊諾諾賠笑。
柳雁冰冷地牽動嘴角:“我與官人不熟,還是不要開玩笑的好。煩請自去置辦事務,你銀子還在外頭,我這竹林荒僻,鮮有人知,官人記點路,切莫迷了。”
何憶南沒來由有些難過。自是出了門,奔城里去:“這女子,怎就如此喜怒無常。本還好好的,怎就突地不高興了。”六月天說變就變,今日陰云,早不似前些日子明媚。許是被這潮郁氣氛悶的,這幾月來的心酸委屈猛地就擠上了心頭,稀里糊涂進了綢緞莊,量了尺寸,他思量再三,竟是選了青色的料子。
想自己,也確配不上白衣了吧。頗以白衣為傲,總以白衣自代自比的何憶南,想起柳雁,那個曾被自己瞧不上的女子帶點不屑的眼神,心下堵得極憋悶。
回了西郭,他竟奔進了猗青苑。穿了新衣冠,換了新面貌,他進門自是順順利利的。下意識去向側出的那條廊子,入了翠微亭,他只要了盤牛肉,便開始灌悶酒。酒意上來,同景不同情,他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那一年前的風物,那時在他視野邊角里的柳雁,如今似被誰濃濃渲染,翠竹之間彈琴的白衣女子,色藝無雙,傲骨錚錚,宛若謫仙。
“風景如舊人非昨,當時年少春衫薄。長恨膽氣輕投筆,舊事如夢今人默。”何憶南不可控制地一遍一遍想舊往的日子,“一路奔京都,歧長作坦途。而今獨身歸,未敢向鄉故。”“從前夢幻應無數,總把顏色明志圖。即今欲笑年少癡,泣下沾襟空回顧。”吟著吟著,何憶南卻再也說不出,只單單灌著酒,一杯一杯,淋漓得滿桌。忽地眼淚也淋漓下一顆來,和進那酒水之中去。
今日恰有人請柳雁。她相陪片刻,便興味索然欲去。那人醉得不輕,連連喚著她:“柳雁兒,柳雁兒,且莫走,唱個曲兒給爺聽聽!”這人是臨川有頭有臉的么,也便罷,都知柳雁的規矩;沒頭沒臉的么,也見不得柳雁。麻煩就麻煩在,這是京城里來的巡撫大人,臨川知府史叔德請來的。
柳雁的臉色不好看了,瞟了眼那史叔德,只見他刻意相躲。當真是薄涼,花前時再怎樣死纏爛打,你儂我儂,一動起真格的,他才不會真的沖冠一怒。柳雁心下透涼,面上強撐著,笑道:“大人醉了,大概記性不大好,柳雁不舞不唱,臨川人盡皆知之事,還請大人莫要相逼。”
她笑聲雖聽得柔和溫軟,里頭不悅卻是明顯。一旁幾婢子心下慌亂,有幾個腿肚子都顫了。柳雁姐果真是柳雁姐,才高之人都固有格色規矩,就連巡撫面前,都不降辭色吶。史叔德看出柳雁神情里些微嘲諷,在所求之人處丟了面子,他臉上也掛不住,連勸那大腹便便的巡撫道:“劉大人,柳雁姑娘是咱們臨川第一名伶,這不舞不唱從打來就是定矩。這柳雁不才,咱也就成其之美,算了吧。”
柳雁面色稍有緩和,身子也不再發僵。怎奈那劉巡撫撒起酒瘋來,偏是不依:“什么劉雁柳雁,什么第一名伶!不就是個伶人嗎!哪有伶子不唱曲兒不跳舞的?唱個曲兒都不會,什么第一名伶!我不管,今日這曲兒,我聽定了!”說罷,他竟伸手去夠柳雁,要扯下她的面紗來。
柳雁自是心高氣傲之人,心里火上來了,怕是皇帝老兒在此,她都是敢冷顏相對的——反正她孤身一人,相系之人她都不相顧。她一步急退,理裳站定,也不拖沓,回身就走:“大人定是喝醉了,柳雁恕不相陪,在此告退,待茶房傳醒酒湯來。”
她轉身走,身后是巡撫罵罵咧咧的聲音和史叔德諂媚的奉迎,句句都令她作嘔。她心上結起微微的霜——那史仁恕她雖從未信過,因他那信誓旦旦,些微希冀還是有的。今日這一番下來,當真是讓她失望透頂。
匆匆在竹林里走,后頭一個婢女追上來,是向來跟著柳雁的素素。她有些氣喘吁吁道:“柳雁姐。”“素素,你怎過來了。”“擔心你唄,你沒事吧?這個劉巡撫可真是過分,史知府也討厭——”“噓——”柳雁眉頭微皺,制止她的多嘴多舌,“不要背后嚼人舌根,我們江湖里無依無靠,仔細被人抓了把柄。”
素素扁扁嘴,語氣委屈,心里卻知道柳雁為自己好:“知道啦柳雁姐,我只是…為你不平。”
“不必擔心,”柳雁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便露出欣喜之色,柳雁看來,這天真丫頭,就像海月一般,“一會兒銀錢也是送飯時送去就好了,額…對了,近日的飯菜,多送些。”
素素有點疑惑:“為何?姐姐不是總吃不完的么?”
柳雁覺得自己不敢面對姑娘清澈的眼睛,她眼神心虛地向上飄,飄過素素的頭頂,謅道:“近日……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它太瘦了。”
素素果然信了,她笑道:“姐姐還是這么仁善。”
柳雁干笑兩聲。
忽地,有吟哦頓挫之聲和著醉意傳來。聽著聲音有幾分熟悉,那傷世悲己之辭又入耳,柳雁登即想到了一人。她連忙作別了素素,奔那翠微亭而去。心中有點憂焚:
望這呆子別把什么不該說的說出來才好!
走得心急,她未留意,身后有人影悄悄地跟上了。
到翠微亭時,入柳雁眼簾的,是獨自倚在柱腳上吹著風的青衣人,妝是她化的那面沒錯,確實是哭花了也沒錯。柳雁奇怪地發覺,自己竟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柳雁向來只趕白天的宴集,且人數絕不能太多,這與尋常清官人也是極為不同的,各種原因很大就是她厭惡醉態,夜集、眾集,都是多有醉酒的場合。
面對著醉醺醺的何憶南,柳雁卻是無法可想。強忍著厭惡,她俯身拍了拍他的臉:“醒了,醒了,嘿!何憶南!”
聽見有人呼喚,何憶南掙著張開了眼。認出是柳雁,他笑了,笑意有點凄涼。醉意麻了舌頭,他說話沾點口齒不清,卻意外地,比平時的尖刻溫柔不少。他喚:“柳雁,嘿嘿,你真的…嗝…很,很好看。”
這種話柳雁常聽到,卻極少像今日這般臉紅。她蹙緊了眉冷冷出言:“快給我起來!何憶南,不是說過了,少做妨礙我的事,你醉成這個樣子,知不知道會有多麻煩?”
“我沒醉。”是不是每一個喝醉的人都愛說自己沒醉?“我還看得清你呢,你是柳雁,嘿嘿。”何憶南有點傻里傻氣地笑著,像極了小孩子。
柳雁有點哭笑不得,氣憤早消了大半。又拿他沒法子,只得順著他來:“是嗎?那可太好了,你還認得我呢。但是我不信你沒醉,你站起來走兩步,還走得直嗎?”
何憶南聽了這話頗為憤憤,似乎受了什么折辱一般,氣哼哼地起身:“當然了,你看。”他雄赳赳地邁步去,卻是走得歪歪斜斜,柳雁大喜,留了點銀子在桌上,連忙跟上何憶南:“來,跟我走。”說著,領他往通向她住處的猗青苑后門去,邊還回頭注意有沒有哪個看去了這一出。她素少人知的住處倒在其次,他如今是待罪之身,搞不好他們盡是要落腦袋的。
史叔德安靜地躲于避人處,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看見柳雁剛剛那他沒見過的,由心而發的生動笑容,他心里油然生出一種不忿。何憶南化了妝,別人識不得,他卻是十拿九穩,再加之從柳雁口中確認,那人定是何憶南沒錯了。
好他個何憶南,勾搭著柳雁了。
當然,這不是重要之事。這事怎么利用,才是要緊。自然,他心里于此已有了個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