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車上給埃莉諾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情況。與其等客戶內部逐級上報，不如自己第一時間通知埃莉諾。然后再看用什么樣的方式，既不顯得遮三瞞四，又不至于反應過度地向卡恩報告？

事情說大不大，凌晨兩點多打電話、上網的人不算多，三分多鐘的時間不算長，對手機用戶來說，可能抱怨幾句“怎么突然沒信號了？”重復撥兩次，就通了。

事情說小不小，如果不知道故障原因，不解決問題，現在是一個小區域半夜重啟，誰知道將來會不會是一座城市、一個州，乃至全國的移動通信在白天繁忙時中斷五分鐘、十分鐘？

好比一個銀行給你少算了一塊錢利息，問題不在于一塊錢是多大金額，而在于這家銀行的儲蓄系統變得不可信，它可能少算一塊錢，就可能少算一萬塊。

路文濤清楚，這個問題不定位、不解決，在德國人那里沒有通過小規模驗證的可能。但離9月1日的“Deadline（最后期限）”只剩下兩星期，最好是靜水潛流地趕緊處理掉。

等他到了“萊茵電信”，杰瑞正拉著家里的產品研發團隊電話會議，但是重啟之后的基站運行到現在再沒有任何異常，重啟時也沒有任何可以幫助定位故障的日志，他們沒有方向和線索。

路文濤的技術水平不足以參與這樣的細節討論，他只能干著急。

一線和研發的技術團隊分析了一天，沒有頭緒。

研發有人提出來：“現在市區和郊外兩個區域是一樣的硬件設備，一樣的軟件版本，市區的發生了重啟，郊外的沒事，會不會是外部環境因素？有沒有可能是市內這個區域恰巧在電力檢修什么的？區域的電壓抖動造成我們的設備重啟，郊外的區域沒有電壓抖動就沒事？不然，怎么解釋一個區域全部重啟，另一個區域完全沒問題？”

下班前，路文濤和埃莉諾同步了進展。他在卡恩辦公室門口“偶遇”卡恩，向他通報了項目最新情況，包括凌晨發生的基站自行重啟。

路文濤告訴他們“偉中”的一線技術團隊、產品研發團隊將安排人24小時值守，監控問題會否重現？他說了大家對外部供電因素的懷疑。

18日、19日，風平浪靜，問題沒有重現。

偶爾出現，又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日志記錄的故障往往是最難解決的，你不知道事情的規律在哪里？

20日星期一下午，雙方項目管理團隊會議討論下一階段，大規模部署基站的準備工作。

“偉中”的項目經理詳細講解著9月交付計劃及需要客戶配合事宜，埃莉諾出去接了個電話。片刻，她的身影回到會議室門口，她把玻璃門推開一小半，向路文濤招手：“文濤！”

自從她沒那么討厭路文濤之后，“路先生”變成了“文濤”。

路文濤起身過去，埃莉諾表情輕松，說：“也許是好消息，我們向電力公司咨詢，他們確實在17日凌晨有一次電力檢修，期間有10毫秒級的閃斷，也許我們至少找到了重啟的原因，但你們要解釋清楚你們的系統設計中對電壓抖動的容錯、保護機制是什么？”

路文濤立即把新的信息同步給了杰瑞。

散了會，路文濤照例在客戶辦公室開放區域走了一圈，轉回來時看見埃莉諾又回到了會議室，一個人對著剛才大家寫畫過的白板。

路文濤推門進去：“嗨！”

“嗨！我再次推敲9月的交付計劃，看有無遺漏？”

路文濤和埃莉諾又討論起來。

兩個人討論得熱烈時，路文濤手機響了，他隨手按通，那邊居然是他老爸。

北京時間半夜，遙遠家鄉的老人突然來個電話，對一個懂得牽掛與守望的游子來說，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家里出什么事了嗎？

聊了幾句之后只剩感動。

掛了電話，他說：“我父親從中國來的電話，他快七十歲了。”

埃莉諾察覺到路文濤情緒，她不喜歡與人討論私隱話題，尤其是在工作場景中，她應了句：“那么？”

路文濤說：“我父親在一家電力公司工作了一輩子，高級工程師。我剛才一直在想電壓抖動的問題，順手給他發了個消息，問他10毫秒的電壓瞬間閃斷是不是在電器的容忍范圍內？電力系統怎么看待這樣的電壓抖動？我以為他會沒事時回我一個消息，沒想到他怕自己回答不周全，認真地查了資料，一直查到半夜，然后打電話過來與我探討。”

“酷！”埃莉諾沒有多說話，這些天她眼里的路文濤已經從一個有點浮夸、有點奸猾的銷售員變成了一個勤奮、務實、可靠的合作伙伴，原來他是有家族傳承。

至于之前她為什么認為路文濤只是一個有點浮夸、有點奸猾的銷售員，除了一個與她關系很好的，已經離職的前“偉中”本地客戶經理講了不少對“偉中”、對中國人的負面評價，除了路文濤平素看似風風火火，不拘小節的做派不對她的脾氣，在她心底里，其實一直以來有一個“結”，或者說“疙瘩”。

時間已經不早了，路文濤心情不錯，問：“埃莉諾，你晚上有空嗎？中國人說‘人是鐵，飯是鋼’，德國人說‘DieLiebeKommtausdemMagen（愛從吃中來）’，我們一起去吃個工作餐？”

埃莉諾對著他翻了一個完美的白眼，但與過去不一樣，翻完她自己笑了：“你為什么不回家去陪太太、孩子吃飯？”

路文濤說：“我跟她們商量好了，這兩個月的工作日默認項是不回家吃飯。以我們現在的工作狀態，時間沒有規律，我回家吃飯？讓她們每天等著我嗎？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幾點鐘到家，中國人是講究吃熱菜的。讓她們不等我先吃嗎？那不是沒有共進晚餐的意義了么？”

埃莉諾接受了路文濤共進工作餐的邀請。

路文濤聽她說從前只吃過那種一個人端一個大盤子，或者取一個塑料盒子，選了現成的菜之后去稱重量賣的偽中餐之后，更加熱情，帶她去了一家中國人才去的川菜館。

路文濤回到家，洗了澡，時間才到十點多。

他坐在桌前，對著電腦發呆。白天埃莉諾一說恰巧在基站重啟的時候電力公司有檢修活動，大家希望盡快閉環掉問題，盡快向前走，都下意識地認定二者是關聯的。晚上路文濤冷靜下來，越想越覺得心里沒底。

女兒睡了，吳儷儷走到他身后，彎腰從背后貼緊他，撒嬌：“老公，睡覺不？”

他從沉思中回來：“等我五分鐘，我回個郵件。”

電腦屏幕上是他們的項目日報，這個星期他已經把公司內部項目日報的發送責任交還給了項目經理。

日報中有一條，對17日凌晨發生的基站自行重啟問題下了結論，說是因為電力檢修帶來的電壓抖動導致，下一步計劃是須向客戶提交報告，澄清電壓抖動的容錯、保護機制。

路文濤把郵件的“回復全部”按鈕點了下去，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幾秒鐘，然后噼里啪啦地在郵件主題的最前面加上“我不同意現在對基站重啟問題下結論！”，他喜歡在郵件主題中強調觀點。

他又停頓了幾秒，把一堆大佬的郵箱從抄送列表中去掉，只保留了兩邊技術團隊的收件人。這個日報中的結論是他幾個小時之前認可的，現在不僅是推翻研發的結論，也是推翻自己的結論。

他在郵件正文中說：“請杰瑞負責明天通過客戶獲取當晚電力檢修的細節情況，請研發根據當晚細節情況在試驗環境中模擬相同的電壓變化，只有在模擬環境中試驗、重現了當晚的現象之后，才敢下結論！否則，風險太大！”

關電腦前收了收郵件，埃莉諾回復了他剛才不久發的客戶界面項目日報的征詢意見稿。

他在客戶界面的日報上對“重啟問題”沒有提及電力檢修的事情，只是說“原因不明，‘偉中’正組織技術專家值守和分析中。”

埃莉諾在回復中把這一條摘出來加了黃色底色，問他：“沒有進展嗎？”

路文濤知道她是指他倆在一起時就電力檢修情況的同步，他回復：“我不確信。”

他“啪”的一聲合上電腦，轉身淫賤地叫道：“老婆，睡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