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曉曦線:破碎的黎明】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切割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斜斜地打在林曉曦蒼白的臉上。她蜷縮在宿舍柔軟的扶手椅里,身上裹著厚厚的毛毯,卻依舊覺得一股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電腦屏幕上,那個昨天還讓她焦慮到崩潰的線上會議窗口早已關閉,只留下一個灰色的、死氣沉沉的結束圖標。導師最后那句聽不出情緒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曉曦,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這次……很遺憾。”
“準備?”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澀到扭曲的笑。她準備了整整一周!那些熬紅的眼睛,那些翻爛的文獻,那些反復推敲的論點……最終敗給了一杯打翻的咖啡和一個遲到的外賣員。她甚至沒能完整地展示完第一部分的PPT。會議結束后,她盯著屏幕右下角那個小小的、代表網絡延遲的黃色三角符號,看了足足五分鐘,仿佛那是釘死她這次機會的恥辱柱。
視線落到書桌一角。那個印著巨大外賣Logo的保溫袋像個骯臟的證物,被她昨晚回來后泄憤般扔在那里,此刻歪斜地敞著口,露出里面徹底涼透、油脂凝固后顯得格外膩味的飯菜。一次性筷子被粗暴地折斷,一半戳在米飯里。她胃里一陣翻攪,不是餓,是堵。堵著無處發泄的怒火,堵著功虧一簣的委屈,堵著對自己那場失控爆發的、遲來的懊悔。
那個外賣員……他叫什么來著?系統里只有一個冷冰冰的“騎手編號:C1347”。她只記得他渾身濕透,沉默得像塊石頭,雨水順著他廉價雨衣的褶皺不斷滴落,在他腳下匯成一灘刺眼的水漬。還有自己扔出去的東西……似乎是玄關上那個用來放鑰匙的、樹脂做的招財貓?砸在墻上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當時她被憤怒沖昏了頭,現在冷靜下來,那場景像慢鏡頭一樣在腦海里反復播放——他垂著頭,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肩膀被砸中時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瑟縮……
“曦寶?你還好吧?”蘇晴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看到林曉曦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臉怎么這么白?感冒了?”
林曉曦搖搖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她指了指那個狼藉的外賣袋。
蘇晴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快步走過去,一臉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拎起袋子,直接丟進了門外的垃圾桶。“就為這個?一個超時的外賣?一個送餐的?”她的聲音拔高了,帶著難以置信,“林曉曦!你清醒一點!那個會議黃了是可惜,但犯得著為這種底層服務人員傷神嗎?他們就是干這個的!送晚了,挨罵,受氣,拿差評,天經地義!這就是他們的工作性質!”
“底層服務人員……”林曉曦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冰冷重量。蘇晴的話像一把銼刀,在她混亂的思緒里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社會學課本上那些關于“職業尊嚴”、“社會平等”、“結構性壓迫”的鉛字,此刻在蘇晴理直氣壯的“天經地義”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又如此……刺眼。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晴晴,你不懂……我昨天……有點過分了。”
“過分?哪里過分了?”蘇晴把牛奶重重放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他耽誤了你那么重要的機會!換誰不生氣?罵幾句怎么了?你還扔東西了?嘖,便宜他了!要我說,就該投訴到底!讓他長長記性!”蘇晴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屬于她那個階層的、理所當然的評判標準。
林曉曦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找不到有力的詞句。蘇晴的世界是清晰的、高效的、以結果為導向的。一個外賣員的感受?那不在她高效人生的計算范疇內。林曉曦感到一陣無力,她裹緊了毯子,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雨后初晴的陽光灑在校園蔥郁的樹冠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一片生機盎然。可她心里,卻像被昨晚那場暴雨徹底澆透,一片泥濘冰冷,陽光也曬不暖。
---
【陳默線:差評的代價與沉默的負重】
城市的清晨在雨后顯得格外清新,陽光洗刷著高樓玻璃幕墻上的水痕,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但這清新與陳默無關。
他站在外賣站點狹小嘈雜的休息室里,空氣混合著汗味、廉價香煙味和外賣食物的油膩氣息。手機屏幕上,那個鮮紅的、大大的“1”字,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今日差評”的欄目下。后面跟著一行冰冷的文字:
顧客評價(林小姐):嚴重超時!態度極差!送餐時渾身是水弄臟樓道!毀壞我的物品!垃圾騎手!建議平臺永久封號!
下面,是系統自動生成的處罰通知:
處罰結果:扣除當日訂單配送費50%,凍結派單權限4小時,綜合評分下降0.8。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沒什么血色的臉。昨晚那場暴雨的寒意似乎還留在骨子里,又或許,是這處罰帶來的冰冷更深。五十塊錢,可能是他母親一天藥錢的一半。四小時不能接單,意味著錯過了早餐和午高峰最黃金的時段。綜合評分下降,意味著明天、后天,他能搶到的好單、近單會更少。一個差評,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蕩開的漣漪足以淹沒他本就艱難維持的生計。
“嘖,C1347,可以啊你!”站點經理李峰叼著煙踱了過來,油膩的頭發貼在腦門上,他瞥了一眼陳默的手機屏幕,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楓林苑的單子?那可是高檔小區!知道人家一個投訴頂咱們普通小區十個嗎?‘毀壞物品’?你小子行啊,送個外賣還兼職拆遷隊?”他故意放大了聲音,引得休息室里幾個等單的騎手都看了過來,眼神各異,有同情,有麻木,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漠然。
陳默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肩胛骨的位置,被經理拍過的地方,昨天被砸中的地方,隱隱傳來一陣鈍痛。他垂著眼,沒看經理,也沒看其他人,只是盯著屏幕上那行“毀壞我的物品”。那個飛過來的招財貓……他甚至連它具體長什么樣都沒看清。
“解釋?理由?”李峰吐了個煙圈,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暴雨?堵車?系統派單不合理?省省吧兄弟!系統是爹!顧客是爺!咱們是啥?是孫子!孫子就得認打認罰!”他把煙頭狠狠摁滅在旁邊的垃圾桶上,“扣錢,停單,評分掉了自己想辦法拉回來!再有下次,卷鋪蓋滾蛋!站點不缺你一個!”
經理的話像冰冷的錐子,一下下扎進耳朵里。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攥著手機而泛白。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只是沉默地、近乎麻木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一個低啞的、幾乎聽不見的“嗯”。辯解是徒勞的。在冰冷的規則和顧客的怒火面前,他所有的掙扎和理由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笑。他只是一個編號,一個承載差評和處罰的容器。
他默默走到墻角充電樁旁,拔下自己那輛飽經風霜的電動車鑰匙。車身還沾著昨晚的泥點,座墊濕漉漉的,在并不溫暖的陽光下泛著水光。四個小時的凍結時間,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他需要找個地方,把這身依舊帶著潮氣的工裝捂干,需要一點廉價的、能暖身子的食物,更需要……一點時間,讓肩膀上那陣被經理拍打、被記憶勾起的鈍痛平息下去。
---
【街角的重逢:廉價煙火與突兀請求】
中午時分,大學城后街彌漫著各種廉價食物混合的濃烈氣味。油煙、孜然、辣椒粉、鹵汁的咸香,交織成一股充滿市井生命力的交響曲。陳默蹲在“老張面館”油膩膩的塑料板凳上,面前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飄著紅油的牛肉面。他埋著頭,吃得很快,很沉默,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一項補充能量的任務。濕透的工裝外套被他脫下來,搭在旁邊另一個板凳上,在面館渾濁的空氣里慢慢蒸騰著水汽。
老張,一個圍著同樣油膩圍裙的矮胖中年男人,正靠在熱氣騰騰的煮面鍋旁,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著臺面。他瞥了一眼角落里沉默得像塊石頭的陳默,又看了看他搭在凳子上的濕外套,粗黑的眉毛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拿起大勺,從鍋里又撈了一大勺燉得軟爛的牛肉塊,“啪”地一聲蓋在陳默碗里所剩不多的面上。
陳默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向老張。
“看啥?吃你的!”老張沒好氣地嘟囔一句,聲音粗嘎,“年紀輕輕,一點火氣都沒有!挨罵挨罰,飯都不曉得好好吃?天塌下來也得先填飽肚子!”他轉過身繼續擦灶臺,只留給陳默一個敦實的背影,“淋場雨,吃個差評,多大個事!還能比老子當年在工地被工頭卷走血汗錢更慘?”
陳默看著碗里多出來的、油亮誘人的牛肉塊,又看了看老張忙碌的背影,喉結滾動了一下,想說句謝謝,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低下頭,夾起一大塊牛肉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著。滾燙、咸香、帶著筋膜的韌勁,混合著老張粗聲粗氣的“安慰”,一股腦地順著食道滑下去,驅散了胃里一點殘留的冰冷。
就在這時,一個遲疑的、帶著點猶豫的女聲在面館油膩的空氣里響起,像一顆投入渾濁水面的石子:
“請……請問……”
陳默下意識地抬頭。
面館門口,正午的陽光有些晃眼。逆光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栗色的卷發在陽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她穿著一件干凈的米白色羊絨開衫,下身是淺藍色牛仔褲,踩著一雙看起來就很舒適的小白鞋。與周圍油膩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是林曉曦。
她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再次遇到陳默。目光對上陳默抬起的、沒什么情緒的眼睛時,她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明顯的慌亂和尷尬,白皙的臉頰迅速飛起兩抹紅暈,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手指緊張地絞著背包帶子。她似乎想立刻轉身走掉,但某種力量又把她釘在了原地。
陳默嘴里還含著那塊沒嚼完的牛肉,動作完全僵住了。他看著她,看著她干凈得發亮的鞋子踩在面館門口油膩發黑的地磚上,看著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窘迫和……一絲讓他感到陌生的、類似愧疚的情緒?昨天那個在豪華公寓門口,憤怒得像個女王,把東西砸向他,罵他“垃圾騎手”的林曉曦,和眼前這個在廉價面館門口手足無措的女生,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巨大的反差讓他一時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是沉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看著她。
林曉曦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往前又挪了一小步,避開了門口那灘明顯的油漬。她的目光掃過陳默面前那碗飄著紅油的面,掃過他搭在凳子上依舊潮濕的工裝外套,最后落回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那個……”她的聲音有些發緊,語速很快,像是在背誦提前準備好的臺詞,“昨天……昨天晚上,楓林苑……真的很對不起!”她微微鞠了個躬,幅度不大,但很認真,“我……我當時太著急了,線上會議很重要……我準備了很久……東西被打翻了……我不是故意對你發那么大脾氣的!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道歉的話語像開了閘的水,一股腦地傾瀉出來。她甚至不敢看陳默的眼睛,目光飄向旁邊熱氣騰騰的面鍋,又飛快地垂下盯著自己的腳尖。臉頰紅得像要滴血。
陳默依舊沉默著。嘴里的牛肉早已咽下,只剩下滿口辛辣咸香的余味。他看著眼前這個向他鞠躬道歉的“天之驕女”,看著她因為窘迫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她干凈衣服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咖啡漬的痕跡(或許是錯覺?)。道歉?他送餐這些年,收到過顧客的感謝,更多的卻是抱怨、催促,甚至辱罵。道歉,尤其是如此正式、帶著明顯不安的道歉,還是第一次。這感覺……很奇怪。并沒有預想中的釋然或快意,反而像一塊更沉重的石頭,壓在了他因為差評和停單而早已疲憊不堪的心上。昨天那聲刺耳的“垃圾騎手”,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面館里很安靜。只有煮面鍋里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和老張用抹布擦灶臺時發出的沙沙聲。幾個坐在旁邊的食客好奇地打量著這對奇怪的組合——一個穿著外賣工裝、沉默陰郁的年輕男人,和一個衣著光鮮、滿臉通紅鞠躬道歉的漂亮女大學生。
林曉曦等了幾秒,沒等到任何回應。陳默的沉默像一堵無形的墻,讓她更加無所適從。她尷尬地直起身,手指絞得更緊了,指節都泛了白。道歉的話說完了,可預想中的“沒關系”或者哪怕一個點頭都沒有出現。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曉曦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陳默放在油膩小桌角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外賣APP的界面。那個鮮紅的差評通知,還有下面刺眼的處罰詳情(**扣款50%!凍結4小時!**),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了她的視線!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原來……一個差評的后果這么嚴重?扣掉他半天多的血汗錢?還讓他半天不能工作?她昨天在憤怒中隨手點下的那個“差評”按鈕,原來不只是發泄,更是砸向他飯碗的一塊巨石!
巨大的沖擊讓她腦子一片空白。課本上那些關于“平臺經濟”、“算法剝削”、“勞動者權益”的抽象概念,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血淋淋地攤開在她面前,而施加這“剝削”的,竟是她自己!一種強烈的、混合著震驚、愧疚和某種被刺痛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她,甚至壓過了之前的窘迫。
幾乎是未經思考,一個沖動的聲音沖口而出,打破了面館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個……我……我是社會學系的!我在做一個關于城市服務從業者生存狀況的課題研究!”她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意味,目光緊緊鎖住陳默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你……你愿意……接受我的訪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