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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評分:課題的瓶頸】
圖書館獨立研習室的空調發出單調的嗡鳴,吹出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冷風。林曉曦盯著電腦屏幕上導師回復的郵件,指尖冰涼。郵件措辭嚴謹,卻字字如針:
曉曦同學:
關于你提交的《城市外賣騎手生存狀態觀察(初期階段)》報告,我已閱。
觀察記錄詳實,現象捕捉準確(如顧客刁難、平臺規則僵化、工作環境風險等),體現了良好的田野基礎。然而,報告整體呈現出強烈的“現象羅列”傾向,缺乏更深層次的社會學理論穿透力和結構性分析框架。
你記錄了騎手陳默(編號C1347)遭遇的多個事件(差評重罰、顧客無理要求、惡劣天氣配送、遭遇勒索),這些案例確實具有典型性。但報告中僅止步于描述其“沉默承受”、“高效應對”,并未深入挖掘這種“沉默”背后的社會學意義——是階層失語的體現?是算法規訓下的“非人化”適應策略?還是底層勞動者在結構性壓迫下的生存理性?
建議:
1.引入相關理論視角(如布迪厄的“場域”與“慣習”、福柯的“規訓”、或馬克思的“異化勞動”)進行深度分析,避免報告淪為流水賬式“苦難展示”。
2.嘗試跳出單一觀察對象(C1347),補充更廣泛的數據支撐(如平臺抽成比例、騎手流動性數據、社保覆蓋率統計),增強論證的普遍性和說服力。
3.注意保持學術研究的客觀性。報告中多次出現主觀情感詞匯(如“令人窒息的無視”、“冰冷的麻木感”),需克制。社會學研究需要的是冷靜的分析,而非煽情的共情。
總體評分:B-
請根據以上意見,于下周提交修改稿。
導師:吳振華
“B-”……林曉曦盯著那個刺眼的字母和減號,像被抽干了力氣般向后癱靠在椅背上。B-!這是她進入吳教授課題組以來拿到的最低分!她熬了幾個通宵整理的觀察筆記,那些讓她在記錄時都感到窒息的細節,那些陳默沉默背影下暗涌的壓抑……在導師眼中,竟然只是缺乏理論深度的“流水賬”和不夠克制的“煽情”?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席卷了她。她抓起桌角那支銀色的錄音筆,指尖用力到發白。里面存儲著陳默低沉平穩地拒絕牙醫無理要求的聲音,存儲著他面對混混時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存儲著獨居老人沙啞的感謝……這些聲音里蘊含的力量和冰冷的人性切片,難道不比那些寫在厚重典籍里的理論名詞更真實、更震撼人心嗎?為什么非要套上那些理論的枷鎖?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栗色的卷發變得有些凌亂。導師說的“普遍性數據”像一座大山壓下來。平臺抽成比例?騎手社保數據?這些被平臺視為核心機密的東西,她一個學生去哪里搞?難道她的課題,最終只能淪為紙上談兵,用一堆冰冷的數據和晦澀的理論術語,去“分析”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沉默?
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沮喪的臉。她點開報告文檔,光標停留在對小巷事件的描述上:“……觀察對象以迅捷而沉默的方式驅散威脅,展現出與其日常‘工具化’形象不符的強韌生存本能與威懾力……”導師在旁邊用紅色批注標注:“‘生存本能’、‘威懾力’——過于文學化描述,建議替換為‘基于過往經驗的危機應對策略’。”
“策略……”林曉曦低聲重復著這個詞,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陳默那一刻的眼神,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平靜,僅僅是“策略”嗎?她閉上眼睛,巷子里昏黃燈光下陳默沉默的側影,那個擋在她身前的、并不寬闊卻莫名讓人心安的藍色背影,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一種強烈的、想要突破這冰冷學術框架的沖動在她心底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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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外的聲音:沉默者的低語】
陳默的生活沒有因為林曉曦的“觀察”或導師的評分而改變分毫。它像一條被設定好程序的傳送帶,在重復的軌跡上高速而沉重地運轉。送餐、等單、被催、被抱怨、偶爾被感謝,周而復始。唯一的變量是天氣,和系統算法那不可預測的派單邏輯。
這天下午,他接到一個送往市中心高端寫字樓群的外賣單。目的地是“寰宇國際中心A座32層,銳鋒資本”。訂單備注異常簡潔:“放前臺,勿擾。”
電梯平穩而無聲地上升,鏡面墻壁映出他藍色的工裝和略顯疲憊的面容。與周圍西裝革履、妝容精致的精英們格格不入。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水味和中央空調冰冷的、毫無生命氣息的清新劑味道。32層到了,電梯門無聲滑開。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壯闊的天際線景觀,深灰色的辦公區域分隔成一個個精致的格子間,安靜得只有鍵盤敲擊聲和電話低語。
陳默拎著印有“匠心私廚”Logo的精致保溫袋,走向指示牌標注的“前臺”。前臺后面坐著一位妝容一絲不茍、穿著合身套裙的年輕女士。她正低頭看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
“您好,外賣。”陳默的聲音不高,確保不會打擾到這片區域的寧靜。
前臺女士抬起頭,目光迅速掃過陳默的工裝和他手中的外賣袋,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職業化的疏離。她沒有回應問候,只是伸手指了指前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不銹鋼材質的“外賣暫存架”,上面已經零星放了幾份包裝同樣精美的餐食。她的動作精準、高效,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語言。
陳默沉默地將保溫袋放到指定的位置。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旁邊一個磨砂玻璃隔斷的會議室門被猛地拉開。一個穿著藏藍色高定西裝、系著愛馬仕領帶的中年男人怒氣沖沖地走出來,對著手機幾乎是咆哮: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天開盤前,必須把倉位給我壓下去!風控是干什么吃的?這點波動都扛不住?我養你們是當吉祥物的嗎?!”男人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的壓迫感,瞬間打破了辦公區的寧靜。幾個格子間里的員工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男人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站在前臺旁邊的陳默,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帶,繼續對著手機吼道:“……損失?現在跟我談損失?我要的是結果!結果懂不懂!再搞砸了,你們整個組都給我滾蛋!”他猛地掛斷電話,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隨手將價值不菲的手機往旁邊會議桌上一扔,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然后煩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過的頭發。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前臺,看到了那個靜靜放在不銹鋼架子上的“匠心私廚”保溫袋,也看到了站在旁邊、穿著藍色工裝、正準備離開的陳默。
“喂!送外賣的!”男人眉頭緊鎖,語氣極其不耐,帶著一種頤指氣使的腔調,仿佛在呼喚一個沒有名字的物件,“磨蹭什么?東西放下就趕緊走!別在這礙眼!”他甚至沒有等陳默有任何反應,就像驅趕一只蒼蠅般揮了下手,然后轉身怒氣未消地走向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上,留下走廊里一片尷尬的死寂。
前臺女士似乎早已習以為常,連頭都沒抬一下,繼續專注地看著她的電腦屏幕。
陳默站在原地,只有一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像深潭一樣平靜無波。他甚至沒有去看那扇關上的厚重木門。剛才那場屬于資本精英的憤怒風暴,那聲刺耳的“礙眼”,仿佛只是吹過他耳邊的一陣無關緊要的風。他微微垂了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許灰塵的鞋尖上,然后平靜地轉過身,走向那部光潔如鏡的電梯,按下了下行鍵。電梯門倒映出他沉默的藍色身影,像一滴落入汪洋的水珠,轉瞬即逝,沒有在這個充斥著金錢、權力與焦慮的空間里留下任何痕跡。只有前臺旁那個昂貴的不銹鋼架子上,一份同樣昂貴的外賣,默默見證著這場無聲的、跨越階層的漠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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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館的余波:隱現的獠牙】
傍晚,“老張面館”的油煙味和市井的喧囂,像一層溫暖的殼,包裹著疲憊的人們。陳默坐在角落的老位置,面前放著一碗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牛肉面。他吃得依舊很快,很沉默,仿佛只是為了補充消耗殆盡的體力。
面館的門簾被粗暴地掀開,帶進一股室外的燥熱和油煙氣。一個穿著皺巴巴廉價西裝、腋下夾著個鼓鼓囊囊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頭發稀疏油膩,臉色泛著不健康的酡紅,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掃視著面館,帶著一種精明的算計和掩飾不住的傲慢。正是陳默所在外賣站點的經理,李峰。
李峰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陳默,臉上立刻堆起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徑直走了過來。他拉過陳默旁邊的一張塑料凳子,也不管上面是否干凈,大喇喇地坐下,一股濃重的煙味和汗味瞬間彌漫開來。
“喲,C1347,吃著呢?”李峰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熟稔,他瞥了一眼陳默碗里的面,“嘖,老張這牛肉給得還挺實在哈?看來最近跑得不錯?”他一邊說著,一邊從皺巴巴的西裝內袋里摸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根叼在嘴上,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噴向陳默的方向。
陳默夾面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也沒應聲,只是繼續吃著。他太熟悉李峰這種腔調了,通常意味著沒什么好事。
果然,李峰吐了個煙圈,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我是為你好”的虛偽口吻:“我說小陳啊,上次楓林苑那單子……嘖,影響還沒完全過去呢。那個差評,還有那個‘毀壞物品’的投訴,系統里可都掛著呢!你這綜合評分,想要拉回來,不容易啊!”
陳默依舊沉默地吃著面,仿佛沒聽見。只有握著筷子的手指,指節微微繃緊了些。
李峰見他不搭腔,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威脅:“不過嘛,也不是沒辦法。哥看你小子平時還算老實,給你指條明路。”他湊得更近了些,煙味幾乎噴到陳默臉上,“下個月開始,咱們站點有個‘優選騎手’名額,跑單量、好評率、準時率綜合排名前三的,派單優先權提高30%,而且……有好單子,系統會優先‘照顧’。”他刻意加重了“照顧”兩個字,眼神里閃著貪婪的光。
“這名額,競爭激烈著呢。”李峰話鋒一轉,身體靠回椅背,翹起二郎腿,腳尖一點一點,“但事在人為嘛!你只要……”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一個數錢的動作,“意思意思,哥保證,你這評分,下個月肯定給你‘優化’上去!系統嘛,總有那么點‘人工調整’的空間,對吧?”他嘿嘿笑了兩聲,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眼神像毒蛇一樣黏在陳默身上,等著他的反應。
面館里嘈雜的人聲仿佛瞬間遠去。陳默碗里的面湯冒著熱氣,氤氳了他低垂的眉眼。他慢慢地、慢慢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動作機械而僵硬。李峰的話像骯臟的泥漿,潑在他本就沉重的生活上。他太清楚所謂的“意思意思”意味著什么——那是他母親藥費的一部分,是他需要償還的債務的零頭,是他壓在箱底、準備攢起來實現那個渺茫夢想的可憐積蓄。而“優選騎手”?不過是李峰用來盤剝他們這些底層騎手的又一個名目罷了。所謂的“人工調整”,不過是把本屬于他的合理派單機會,變成李峰口袋里的額外油水!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深重的無力感,像毒藤一樣纏繞住陳默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握著筷子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他依舊低著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究竟是憤怒還是絕望。碗里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沉默而緊繃的側臉輪廓。他沒有回答李峰,只是將碗里最后一點面湯,仰頭,一飲而盡。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意味。
李峰臉上的假笑慢慢凝固了。他看著陳默放下空碗,依舊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拿起搭在凳子上的工裝外套,沉默地轉身走向門口,甚至沒看他一眼。那沉默,比任何憤怒的拒絕都更讓李峰感到一種被無視的羞辱。
“哼!給臉不要臉!”李峰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狠狠地將煙頭摁滅在油膩的桌面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他盯著陳默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小眼睛里閃爍著怨毒和算計的光芒。他掏出手機,飛快地劃拉著屏幕,找到陳默的騎手檔案。手指在“綜合評分”那一欄懸停片刻,然后,帶著一絲陰冷的笑意,在那個原本就不高的數字后面,又手動輸入了一個微小的、卻足以致命的向下調整值。
“C1347……行,骨頭硬是吧?”李峰收起手機,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老子倒要看看,你這身硬骨頭,能扛多久的‘普通單’!”他端起桌上不知誰留下的半杯廉價啤酒,一飲而盡,渾濁的液體順著他肥厚的下巴滴落在皺巴巴的西裝領子上。面館昏黃的燈光下,他那張泛著油光的臉,像一頭盯上了獵物的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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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解的方程式:理論與現實的鴻溝】
夜風帶著白天的余溫,吹拂著大學校園里靜謐的林蔭道。林曉曦和蘇晴并肩走著,路燈將她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所以,吳教授真給了你B-?”蘇晴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就因為你沒在報告里堆砌那些‘布迪厄’、‘福柯’?太離譜了吧!那些騎手遭遇本身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林曉曦踢著腳下的一片落葉,嘆了口氣,把導師郵件的內容和批評重點復述了一遍。“……他說我缺乏理論深度,數據支撐不足,還……不夠客觀。”她想起導師指出的“令人窒息的無視”、“冰冷的麻木感”這些字眼,心里依舊堵得慌。
“客觀?”蘇晴嗤笑一聲,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林曉曦,“社會學研究人,研究社會,怎么可能完全剝離情感?看到不公義的事情感到憤怒,看到底層掙扎感到窒息,這不就是人性嗎?難道非要像冷血動物一樣,把活生生的人當成實驗室里的數據切片,才叫‘客觀’?”她的話語像連珠炮,帶著屬于她的鋒利和直接。
林曉曦沉默著。蘇晴的話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困惑和抵觸。她認同導師說的需要理論框架和普遍數據,但內心深處,她更渴望自己的研究能傳遞出陳默們沉默背后的溫度、掙扎和力量,而不是把他們簡化為理論模型下的一個冰冷符號。
“那你接下來怎么辦?真去搞那些平臺內部數據?”蘇晴問道。
“不知道。”林曉曦搖搖頭,眼神迷茫,“那些數據……太難了。也許……”她猶豫了一下,腦海中再次閃過小巷里那個沉默卻充滿威懾力的藍色背影,閃過寰宇國際中心前臺旁那份被漠視的外賣,也閃過陳默在老張面館里沉默吃著牛肉面的樣子,“也許,導師說的‘結構性壓迫’是對的。但我覺得,陳默……他不是一個被動承受的符號。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應對策略,甚至……是一種力量?”
“力量?”蘇晴挑了挑眉,顯然對這個說法持保留意見,“你是說他在小巷里對付混混那幾下?還是說他被那個李經理盤剝時屁都不放一個?曦寶,清醒點!那叫生存本能,叫無奈!在真正的權力和規則面前,他那點‘力量’能改變什么?能改變平臺抽成?能讓他不受李峰那種人渣拿捏?能改變那些白領看他的眼神嗎?”蘇晴的話語尖銳而現實,像一把手術刀,剖開了林曉曦試圖構建的某種理想化認知。
林曉曦被問住了。蘇晴的話像冰冷的現實之錘,敲打著她心中那點剛剛萌芽的、對陳默“沉默力量”的模糊認知。是啊,在龐大的資本機器、僵硬的平臺規則和李峰之流的盤剝面前,陳默那沉默的隱忍和偶爾爆發的生存本能,真的能稱得上“力量”嗎?還是僅僅是一種絕望的、徒勞的掙扎?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教學樓,那里是知識的殿堂,充斥著各種精妙的社會學理論。她又想起陳默,想起他奔波在霓虹與陰影交織的城市叢林中的藍色身影。理論和現實,像兩條永遠無法交匯的平行線,在她心中拉扯。
“也許……”林曉曦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掙扎,更像是在問自己,“也許答案,不在理論里,也不在冰冷的數據里……”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校園的圍墻,投向城市更深處那片喧囂與沉默并存的叢林,“而在……他下一次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