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青院是滎陽城中最大的妓院,座落在城東花街,是夜申牌時分,一隊城防軍忽然沖到街上,把住各處路口,嚴禁任何人出入,有相熟的老鴇提心吊膽的上前詢問,得知是龍頭府大小姐的命令,捉拿要犯,哪還敢有二話,各自閉門上閂,滅燈熄燭,往日熱熱鬧鬧的地方頃刻間變得死寂一片,其時,一輪圓月高掛中天,下方正是整條街上建筑最高的黛青院。
沈落雁穿一身白色斗篷,褪下篷帽兜住長發,悠遠閑適靜的坐在黛青院樓頭,向下方望去,微笑道:“搞出這么大陣仗,素素,你這個三爺還真不是一般的疼你哩!”
素素怯生生的站在桌旁,手里還捧著酒壺,鼓足勇氣問道:“沈軍師,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們老爺又沒害過你!”
“你哪個老爺啊?”沈落雁笑問,忽然又是一笑:“我倒忘了,你那兩個老爺現在是一條陣線,同榮共辱,也沒什么區別!”
跋鋒寒坐在對面一杯一杯的慢慢喝酒,直到沈落雁向他笑道:“跋兄,現在該相信落雁所言了吧,那人雖然不會武功,卻遠比武功一流的高手,更加讓人頭疼呢!”
跋鋒寒不動聲色的道:“落雁不必激我,跋某答應你取他性命,讓他騙過一次,自然不會有第二次!”
他整個人此刻散發出一陣刀鋒似的寒氣,輕輕放下酒杯,無聲無息間,白瓷杯子忽然豎著裂成兩半,裂口滑如刀割。
素素嬌弱身軀如墮冰窖般的一震,沈落雁笑顏如花:“還不給跋兄斟酒!”
※※※
鴻門宴啊鴻門宴,楊浩一路苦笑,在屠叔方和宣永的陪同下來到花街。
王儒信坐鎮臨街的一處高樓,遠遠的注視著三人向黛春院走進,手心里滿是冷汗。翟嬌全身披甲,不滿的在一旁哼道:“干脆我帶兵殺上樓去,十個沈落雁都死定了!”
“不可莽撞!”王儒信皺眉道:“大龍頭功力未復,殺了沈落雁,就會惹出李密,殿下自有道理!”
翟嬌又哼了一聲,閉嘴坐下,巨大的身子把坐椅壓得咯咯作響,讓王儒信的心思更添煩燥。
進了黛青院的大門,只見里面張燈結彩,卻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楊浩暗嘆一聲,人家來妓院尋歡,老子來妓院送死,沈落雁如此布置,分明就是動了殺心,偏偏素素在她手上,還不能先下手為強,等會兒如果動起手來,就自己身邊這兩塊料,人家那邊可是個跋鋒寒啊!大唐實力派偶像,難道還真指著我用嘴說服他嗎?
“殿下,上樓吧!”宣永見他磨磨蹭蹭,好心出言提醒。
“上個屁!回府!”楊浩事到臨頭,終是沒那個膽量,轉身便走。
便聽上面一個聲音笑道:“三爺大駕光臨,為何又遲疑不前,莫不是害怕落雁么?”
楊浩哪敢答話,匆匆向門口而去,宣永和屠叔方急忙跟上,卻聽蓬的一聲,兩扇門無風自合,二樓間躍下一人,身形彪悍如豹,腳尖在樓梯欄桿上一踩,勢如旋風般向楊浩撲至。
“護駕!”楊浩口不擇言,一聲令下,屠叔方的煙桿和宣永的鶴啄同時出手,那人伸手探背,嗆的拔出一柄通體黝黑的大劍,重重劈在兩人兵器之上,屠宣二人同時身形劇震,各噴出一口鮮血,雖然勉強擋住,卻后力不繼,被那人一劍推動兩般兵器,一齊向楊浩招呼過去。
楊浩不及思索,下意識施出救命捉魚手,雙掌一合,啪的夾住來劍,膝下一屈,竟通的一聲被壓跪在地,喉嚨一甜,一股血浪撲進嘴里,隨即吐在地上。
來人輕咦了一聲,返身收劍,躍回樓梯口,屠叔方和宣永左右一撲,踉蹌數步,險險站穩,目光交錯,俱是臉色煞白。
一劍之下,三人俱傷,靠得絕非功力,而是對方那種山崩海嘯,萬軍無前的氣勢,這種級數的高手,除了跋鋒寒,更有何人。
門外傳來喧嘩,王儒信的聲音大叫道:“沈落雁,你敢傷害張兄,叫你不能生離此地!”顯然發現不對,立時調兵趕至,卻投鼠忌器,一時不敢進門。
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在有宣永和屠叔方擋住對方大部分功力,再加上九玄心法的潛能,楊浩總算挺下了這一劍,這一劍之后,心下反倒不虛了,勉強抬頭一笑:“跋兄好身手,可否容小弟先跟沈軍師談一談,再斷生死不遲!”
跋鋒寒定定的看著他,忽然道:“你內功果然不錯,難怪上回能在我眼前裝死!”
“哈哈,秦王殿下,費了這么大勁,終于肯答應與落雁當面一談,落雁也等得好生辛苦啊!”沈落雁白衣款款,從二樓上走下,手中牢牢扣住素素,這丫頭一見著楊浩,便驚呼一聲:“老爺!”用勁一掙,剛想要撲過去,又被沈落雁抓了回來。
“如果可能,我根本就不想跟你扯上任何關系,是你逼人太甚!”楊浩站起身來,淡淡答道。
沈落雁格格嬌笑道:“天生殿下之才,必有所用之處,豈容殿下獨善其身,即使沒有碰上落雁,天作棋盤人為子,殿下也休想逃出這亂世風云!”
“你不就是要楊公寶藏么,放開素素,我給你!”楊浩斷然道,屠宣兩人俱是一驚,跋鋒寒眉頭一挑,首度認真的打量起楊浩。
沈落雁卻道:“寶藏我自然是要,你的人我也不會放過,密公志在六合,正需要殿下這般國士之才!”
楊浩冷笑道:“人要知足,胃口太大小心消化不良,若是我以楊公寶藏向李密換取沈軍師這個人,你道李密肯不肯割愛!”
沈落雁眉頭一皺,忽又展顏嫵媚一笑:“原來殿下早就看上奴家呢,如果是別人,落雁或還心存猶豫,但是殿下開口,落雁只會心中歡喜,全憑殿下拿主意就是!”
“是么?”楊浩陰險的道:“你不問問跋兄的意見,或是你那個未婚夫徐世績?”
“討厭啦!”沈落雁嬌羞萬分的道:“明知落雁已心屬殿下,怎還會對別的男子假以辭色,女兒家清白名節,殿下隨口戲耍,可是要負責的!”
負你媽個頭責!楊浩前世什么都沒學會,就會一招推卸責任,漫不經心的道:“聽聞落雁與徐世績定婚在先,如今又與跋兄交游于后,再怎么負責,也不會輪到在下吧,莫非落雁竟是個水性楊花,見財起意的女人!”
“殿下好利的舌頭!”沈落雁俏臉微寒:“只可惜口舌之爭,何礙大局,先前殿下不惜詐死,而今卻又死而復生的出現,不免前功盡棄,讓落雁猜到大龍頭受傷未愈,眼下還躲在某處療傷對吧!”
跋鋒寒暗覺有趣,這兩人都是心計過人之輩,如此唇槍舌劍,竟好似武林高手過招一般,不過沈落雁后來忍不住動氣,轉換話題,顯然已是輸了一招。
楊浩點頭道:“是極是極,大龍頭現在下落不明,正好請密公回滎陽主持大局,在下也可以松口氣呢!”
這廝老油條一根,又豈是原著中那兩頭青嫩可比,任你玲瓏心竅,也休想從他口中詐出話來。
沈落雁亦點頭道:“不錯,滎陽大局除了龍頭、殿下與密公,再難有人主持,龍頭失蹤,殿下再一死,密公歸來,正當其時!”
楊浩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談崩了,果然沈落雁轉首道:“就請跋兄出手吧!”
素素尖叫一聲:“老爺快跑!”宣永屠叔方雙雙搶前,楊浩駭然后退,大聲道:“沈落雁,你不想要楊公寶藏了么?”
沈落雁冷笑道:“楊公寶藏只是個傳說,根本就不存在!”
楊浩下意識的道:“胡說,楊公寶藏明明在……”忽然閉口不言。
沈落雁暗道一聲可惜,向跋鋒寒一示意,跋鋒寒微一頷首,身形如電前撲,宣永鶴啄擊同時展開,橫鉤豎點,在半空中攔出一道光幕,其后屠叔方全身衣袍無風自鼓,蓄勢待發,外間數張門扇頓開,王儒信帶人沖進,五十余枝弓箭盡數向內瞄準。
半空中閃過一道烏光,跋鋒寒大劍出鞘,撕開宣永的刃網,瞬間消失出現在他身后,其速度之快,仿佛剎那時割開了空間一般。
屠叔方剛反應過來,對方已經跟自己面面相對不過五寸。近身短打正是屠叔方所長,目中神光一聚,眼前的跋鋒寒便仿佛被剝去表皮,全身上下露出無數經脈血管,氣血走向統統一覽無遺,雙手條件反射般幻出千爪萬影,向各處目標攻去。
雷動九天!
正是跋鋒寒的武功寫照,屠叔方明明先出手,對方手中大劍卻第一時間壓到他頭頂,此時收手已是不及,屠叔方索性把心一橫,不管不顧的急攻而去,便是被一劍砍死,也要為殿下逃出大門爭取時間。
然而他卻不是跋鋒寒的目標,剛覺碰到對方身體,跋鋒寒身形前沖之勢忽然轉成后退,將其全部攻勢都讓在空氣之中,屠叔方身體一個前傾,心中難過的幾乎要吐血,跋鋒寒已如同大雕般縱過他的頭頂,劍風烈烈,直奔楊浩。
此刻楊浩離大門只差三步,三步的距離,卻是生死系之一線,王儒信已往前掠來,屠叔方宣永從后趕至,均各差了一步。楊浩此時反而停了下來,雙眼中已映入跋鋒寒的烏色劍光,體內九玄真氣更瘋狂運轉,這一劍,沒有別人擋架,只能憑他自己的一招捉魚手,接得下么?
忽然間一個黑影從二樓躍下,手中長劍點點,直刺沈落雁,沈落雁猝不及防,剛想抵擋,忽覺眼皮刺痛,滿天星斗,無法視物,手中下意識的推開素素,袖中劍出,憑感覺架了對方一劍,哪知劍身一觸,竟是毫不受力,喉間皮膚微寒,對方的劍尖已然刺至。
跋鋒寒立生感應,不及再殺楊浩,身軀風車一轉,直撲回去,長劍自頭頂劈下,嘩啦一聲,沈落雁立腳樓梯陡然中裂,整個人倒摔下去,那黑影于不著力處竟也扭身轉腰,一個倒翻,雙腳盤上樓柱,跋鋒寒已然殺至,雙劍叮叮交響,繞著樓柱盤旋而上,最后轟然一聲沖破屋頂,跋鋒寒力竭落地,那黑影卻已不知去向。
楊浩身后弓箭手潮水般沖上,跋鋒寒不加思索的橫劍一劃,挑起一大塊樓板擋住箭雨,待樓板落地,其人與沈落雁都已從原處消失,地上只剩了一層碎木殘梯。
“素素!”楊浩大驚失色,急忙排開眾人沖了上去,一腳踢起半段梁木,赫見碎木下壓著一個柔弱的軀體,楊浩心中一緊,急忙跑過去推開雜物,將那個軀體抱起,只見素素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口鼻中俱掛下血絲。
“快去請大夫!”楊浩目眥欲裂的大叫。
※※※
龍頭府,楊浩的臥房內,素素躺在床上,仍舊昏迷不醒,楚楚站在一邊不住垂淚,楊浩沉著臉坐在床前,屠叔方、陳老謀等人都站在房中,卻也束手無策,外間傳來翟嬌暴跳如雷的叫罵聲,以及其親兵們的不斷勸解哀求。王儒信引著大夫從側房走出,一手拿著藥方,黯然無語,那老大夫見眾人臉色詭異,也不敢多說,只拱手道了聲:“老朽無能!”便被王儒信送出門去。
“都出去吧!”楊浩淡淡一嘆。
“三爺!”“殿下!”兩邊的人同時開口,楊浩卻又揮了揮手,眾人只得躬身告退,楚楚最后一個離開,輕輕將房門關上,外間的叫罵聲也漸停止,似乎翟嬌已被強行拉走。
“五臟破裂,經脈受損,回天乏術!”楊浩搖頭慘笑,右手抬起,握緊一本薄卷,正是從素素身上找到的《長生決》,這傻丫頭,為了楊浩的一句話,竟然小心翼翼的貼身收藏至今,若非楚楚為她換衣服,仍是無人發現。
然而這一回,卻也沒能像上次救傅君綽一般,再救下素素的性命。
“長生決,為什么寇仲徐子陵一練就會,給我就百讀不懂,你寫的什么鬼書,畫的什么鬼圖!”楊浩恨從心生,猛的一甩手將其扔到墻角。
一名黑衣人無聲無息的從床后轉出,靜靜的看著楊浩。
楊浩霍然抬頭,目中一絲驚色閃過,隨即平復如初,此刻他心中一片寧淡,對方縱然現身再詭異,也不會令他生出怯懼之念。
“你也是為楊公寶藏來的?”楊浩冷冷的道:“所以才在黛春院襲擊沈落雁,出手救我?”
黑衣人輕輕點頭,開口道:“我本為刺殺沈落雁而來,救你只是舉手之勞,對楊公寶藏我也很感興趣!”
楊浩哼了一聲,道:“那王弟我真是再承情不過了,太子殿下!”
黑衣,蒙面,輕功絕跡,劍法詭奇,大唐中再無第二人如此,楊浩又豈會猜不出來,按血緣關系,兩人還真是不折不扣的叔伯兄弟。一句太子殿下出口,黑衣人身形微震,眸中精光閃亂,顯是心中震蕩不小。
“你怎知道?”黑衣人眸光忽聚,鋒利如劍般射向楊浩。
“畢竟我也是皇族嘛!”楊浩輕描淡寫的帶過。
“你真的是三王叔的兒子?”黑衣人如此問法,已是自承身份。
“我倒寧愿不是!”楊浩這句話卻是真心,一路走到現在,歸根結底就是這個身份惹禍,因為不想呆在皇宮里等死,所以認識了傅君綽,又因為認識傅君綽,所以才扯上了楊公寶藏,沒有楊公寶藏,又怎會到現在,看著素素躺在面前慢慢死去,自己卻又能無能為力。
這句話卻又讓黑衣人心中一震,眼中閃過一絲同病相憐之色,又見楊浩滿臉憔悴痛苦的模樣,本以為早已絕情絕義的心靈忽然出現一絲破綻,竟柔聲道:“我幫你殺了沈落雁,替你報仇!”
楊浩萬不料他會這樣說,愕然向他看去,黑衣人立覺失態,急忙加了一句:“不過你要把楊公寶藏給我!”
楊浩澀然一笑:“你要楊公寶藏有什么用,奪位復國么?你師父那個神經病,你當他會真心幫你?”
黑衣人目光頓時轉寒:“你竟連這個都知道?”
楊浩道:“你以為能瞞得了誰,二皇叔?你太小看他了!”腦中又不禁想起江都地宮下的向雨田,本身就是魔門頭面人物,加上化身裴矩的邪王,還有后來投靠李淵的陰癸派韋公公,楊廣身邊的魔門中人還真不在少數,而且個個來頭頗大,簡直就是個魔窯。
黑衣人眼神變幻不定,顯是為楊浩的言詞沖擊得方寸大亂,好半晌才定下心神,沉聲道:“你若肯助我達成目的,日后我們兄弟君臣同享天下!”
楊浩搖頭嘆道:“我志不在此,你若能救回我的素素,我就指給你楊公寶藏的位置,至于拿不拿得到,就看你的本事,里面機關蠻多的!”
黑衣人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你給我楊公寶藏,我幫你除掉所有跟你作對之人!”
楊浩抬頭看他,忽然道:“你真要楊公寶藏?拿到寶藏之后,你作得了主嗎?”
黑衣人一呆,楊浩又道:“你連自己的命運都操縱不了,便是給你一座金山,也不過是給別人享用,這樣,你還要寶藏嗎?”
黑衣人目光忽然黯淡下去,良久,才低聲道:“你說的不錯,楊公寶藏,我不要了!”
說完便轉身走回床后,楊浩楞了一楞,起身追過去,只見床后窗戶緊閉,人影杳杳,竟不知他是如何離去的,心下不禁駭然。楞了半晌,又是搖頭一嘆。
可憐的打工仔!
坐回床前,楊浩輕柔的為素素掖了掖被角,然后起身走到墻角,將那本長生決又撿了起來,撣撣灰土,重新翻開那七幅熟悉的圖象,嘗試著以自己的九玄真氣沿之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