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樓到二樓，不過兩段樓梯。紫云卻覺得格外漫長，許是周遭太過安靜，許是太過急切地想要揭曉謎底。
燈光下，樓梯前。清水在前，紫云在后，一級一級往上走。相牽的手，將二人連在一起。拉長的雙影，投映之后，竟有種默默流淌的浪漫。
樓梯盡頭一轉(zhuǎn)，是開闊的二層走廊。走廊一面是敞開著的，放眼望去，可以仰觀寧靜的夜空，俯瞰梧桐院全貌，遠眺老宅夜景。
“這是梧桐樹！又高又大，我差點沒認出來。”紫云指著院內(nèi)一角，雀躍地說。這聲音如拂面的夜風，沁入清水的心田。
清水瞬間沉醉。他想起遙遠的北方，遙遠的過去，葉家舊宅里，梧桐樹下，幼小的他跟小紫云追逐的場景。往事不復，好在他們終于又在一起了，不由得又緊了緊相牽的手。種種情愫，能說出口的，僅有一個“嗯”字。
夜風輕送，吹亂了紫云的頭發(fā)，擋在她的額前，遮住了明亮如星辰的雙眸。
清水抬手過去，想要幫她理上一理。誰知清風不識趣地又吹來，她就勢將頭輕輕一甩，亂發(fā)立即歸了位。他好笑又悵然地垂了手。
紫云向更遠處望去，以不敢置信的口吻，“你不要告訴我，點點燈光照到的地方，都是你家？”
又是一個“嗯”字。
紫云再掃一遍遠景，禁不住驚呼：“這也太大了吧！我怎么覺得，跟江南最大的園林，有得一比呢？”
江南最大的園林，前幾天，葵兒陪她游覽過。當時，面對假山池沼，亭臺樓閣，座座院落……她差點就跪了，甚至遺憾地感慨：可惜園林依舊在，主人安在哉？
真沒想到，清水家竟住在這樣仙神也住得的地方。在高樓林立，鋼筋水泥的時代，愈發(fā)如夢幻般的存在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清水淡定地說：“嗯，差不多大。”
“有石舫嗎？”紫云記得，不少園林都有，借此標榜主人避世隱居，飄然遠去之志。
“有，明天帶你去看。”清水輕笑著說。
紫云驚詫且喜之余，夸張得差點沒站穩(wěn)，眼瞅著朝走廊地面跌去。
清水趕忙伸手扶住她，喑啞著聲音：“走吧，這里風大。”
風大是一方面，他怕再看下去，再說下去，會嚇跑了她。
往前數(shù)步，經(jīng)過一間亮燈的屋子。
“明明沒人住，卻亮著燈，實在是浪費。”紫云哂笑，借以掩藏內(nèi)心的慌張。
“有人住。”清水頓了頓，想要捉弄她，接著說，“這是我的屋子，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一起住。”
紫云嗔目而視，甩開他的手，說著不要，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清水大步追過來，又拉住了她的手。
下一個門口，室內(nèi)也是一片明亮。清水說聲“到了”。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紫云急不可待地邁進來。環(huán)視一周，快走了數(shù)圈。結(jié)論是：不過尋常房間而已。
清水嘴角彎了彎，拉著她的手，重新走上一圈，選幾處重要陳設(shè)，細心地講給她聽。
先至床邊，一層層揭秘，“葉子，你看，這是芙蓉帳，這是鴛鴦被，這是百合枕。”
又行至窗邊，他手撫綺窗圖案，“這是合歡樹。”
回至木椅前，清水拉她坐下。僅容兩人，不留一絲縫隙。這樣相挨而坐，身體相觸，很容易引人想入非非。
“這是夫妻椅。”他笑言。
紫云彈跳起來，就算再遲鈍，也明白這房間的用處了。
“這是婚房！好哇，你是小狐貍，忠爺爺是老狐貍。故意賣關(guān)子，說什么適合我來住……”
清水低笑不止，伸手一扯，失手將她拉進懷里。一時心悸，竟不舍得放開了。紫云也愣了一下，失去了移開的能力。
偏偏要命的，清水低下頭來，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眼看就要貼過來了。
初吻嗎？就要初吻了嗎？紫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撲通撲通的心跳，他的，也有她的。
仿佛過了許久，紫云感到了輕輕的一觸，不過蜻蜓點水，卻已迅速移開。
接著是寬大的手掌，觸過發(fā)絲的溫柔。
他貼著她耳朵，好笑地說：想什么呢！這房間……你愿意住嗎？”
紫云早羞紅了臉，嘴上依舊硬撐著：“不愿意。”
“不愿意？那就住隔壁。”
“也好。”紫云又覺不對，“隔壁，不是你的房間嗎？我不住。”
“那就住這兒。你要愿意，我也住這。隔壁嘛，先當書房，以后，就留給咱們孩子。”
越扯越遠。紫云心里愿意這樣，嘴上卻呸了一聲：“不害臊，誰要跟你生孩子！”
清水好心情地笑了，不再捉弄她。
紫云離了什么夫妻椅，自找一張椅坐下來。面前擺著幾案，上面放著眼熟的木匣子。
清水過來，坐她對面，將木匣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所記不錯，里面裝的是那套宋刻版《李太白全集》？”
“嗯，給你的。”
紫云忙搖頭，“算了吧。一本《李太白江南行跡圖冊》，害得我差點被人言語圍攻了。再受這禮物，我還不被人大卸八塊，做成肉醬？不行，我可不想遭此厄運，我還沒嫁人，我還沒活夠呢？”
紫云自以為理由充分，很有說服力。
清水也不著惱，只是笑著打開匣子，“嫁人？有我。只是，這禮物……”
紫云扭頭，不敢正臉瞧他，也不敢低頭瞧匣子，怕會動搖。
清水低沉又有磁性的聲音，送至紫云耳畔，“這套書是我祖母留給我的，說是要送給未來的孫媳婦。那次回家，我便存了這樣的心思，只是不敢告訴你，怕嚇著你……”
紫云心尖顫了顫，不僅因他好聽的聲音，還因為話的內(nèi)容。
“葉子，收下吧。如果再被你拒絕，我真的，真的會，吐血而亡。”說著，他還咳嗽了兩聲。
紫云以為他牽動了傷口，趕忙轉(zhuǎn)過頭來，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樣？”
清水起身，來她跟前，趁機把木匣子交到她手里，狡黠地搖了搖頭。
“好啊，你又騙我。”紫云好笑地說，“我也真是笨，每次都讓你得逞。”
清水半蹲下來，以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背，笑問：“那，你答應(yīng)收下了？”
指過之處，仿佛被電流擊中，麻麻的，不受心里控制。紫云失了神，一顆心，好像飄到了云端。
“這算是聘禮嗎？”她問。
“嗯。”他答。
紫云抱著盒子，又看了一眼房間，總算點了點頭，笑道：“清水，我怎么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正玩笑著，房間的燈，突然熄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撲通一聲，有什么倒地的聲音。
“葉子，救我……”
恐懼又微弱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紫云以為他又騙她，想要不理睬，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手心冰涼，不復印象中的溫暖。
紫云這才覺得不對勁，也終于明白倒下的竟是他，慌張地邊幫他搓手邊問：“你怎么了？”
“我怕……怕黑，黑暗恐懼癥。”
清水的聲音更弱了，很明顯，他在顫抖。
紫云聽說過這病癥，也顧不得羞怯，摸著黑蹲下，將蜷縮的他抱在了懷里，緊緊的。
“別怕，我在。”紫云軟語安慰。
有人急匆匆跑上樓來，是葵兒。她晃著手電，焦心不已，“葉小姐，大少爺還好嗎？”
不一會兒，山風也抱著一堆蠟燭來了。
黑暗的室內(nèi)，終于變得明亮起來。
清水蜷縮在紫云懷里，仍舊不停地顫抖著，額頭上沁著細密的冷汗珠。
一陣急救，清水總算平靜下來。只是，冷汗浸濕了衣衫。
山風將清水抱到婚床上，幫他換了衣服，又蓋上被，囑咐紫云好生照顧。二人退去，并細心地幫忙帶上了門。
“不用去醫(yī)院嗎？”紫云問，憂心不已。
“不用，見光就好了。再說了，一去醫(yī)院，事就會鬧大。我這病，越少人知道越好。”
又過了好大會兒，紫云歪坐床邊，問：“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對不起，你來的第一晚，就讓你看到我最不堪的樣子。”清水蒼白著臉，攥著紫云的手，抱歉地說。
“沒關(guān)系，”紫云心疼地搖頭，“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會得這個病？”
清水講起小時候，“我被人關(guān)進小黑屋，一天一夜。冷雨一直下，又冷又餓，我以為，我要死了。后來，被忠爺爺救下。從此，就落下了怕黑的毛病。”
紫云從不知，世上還有這么惡毒的事，不由得眼圈微紅，“你受苦了。”
“葉子，我說過，這個宅子，表面風光，其實，是龍?zhí)痘⒀āＮ以賳柲阋槐椋呐逻@樣，你還愿跟我好嗎？結(jié)婚，生子，直至生命盡頭，再許來生……”
紫云默了默，慢慢躺到他身邊來，與他十指緊扣著，溫暖又篤定地說：“睡吧，以后的路，我陪你。”
夜深沉，清水的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