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翰。
桂府。
天母誕的那天,方圓數十里的女人都挎著一大籃祭品,趕到天母廟進香,以求福澤。
就連總督程廣信的夫人任氏,也早早叫人備下牲祭,帶著兩個兒子來到天母廟。
三頂紅漆轎子剛在廟前停下,廟里的主持便立即從里頭一溜小跑地出來,迎至轎前。
一只白潤肥厚的手輕輕揭開揭開簾子,一個珠圍翠繞的富態婦人慢慢地從轎里挪出來。
“程夫人,里面請!”主持合什、躬身。神態極為恭謹。
長著三重下巴的程夫人緩緩地點了點頭,對另外兩頂轎子叫到:“開雪、開寅,你們都下來罷。”
從兩頂轎子里分別跳出一個七、八歲的唇紅齒白的小孩來。他們是程家的兩位公子。略高的是哥哥程開雪,穿著絳紫色的錦服,剛一下轎,就很懂事地站到任氏身邊。二公子開寅卻很淘氣地溜到轎子后,打開了板車上的紅綢子,偷看那頭被燒得紅紅的大燒豬。
燒豬的兩只眼睛鑲上兩粒紅彤彤的果子,分外吸引小孩子。
開寅把小手伸向果子。
“開寅,回來!”任氏輕斥。
開寅置若罔聞。
“那是貢品!開寅這孩子……開雪,你這哥哥是怎么當的!”任氏又氣又急,倒把怒氣發泄到開雪身上去。
開雪的脖子后留下一方被掐紅的指痕。
此時,開寅的手正巧放在豬頭的朱果上。
一只修長的大手輕輕捉住了調皮的小手。開寅正要發少爺脾氣,扭頭一看,原來是先生。
先生是總督府里特別受尊敬的人。上至程大總督,下至奴仆,一律對他的學識及風采極為仰慕,所以,先生的一句話,幾乎無人違逆。
這先生除了風度迷人外,性格也是和善的。再嚴厲的話,說出來也帶著理性的溫柔。
先生沒有說話,只輕輕地把開寅的小手握在掌心,好似牽著他悠悠地向前走去。
開寅性格頑劣,對這先生卻是不敢違拗,嘟著嘴,老實下來。
因為天母廟不招待成年男賓,因此先生到了廟門就把開寅的小手松開了,且招手讓開雪過來。
“倆哥們都乖乖聽話,回去師傅教你們輕身的功夫。”先生蹲下,平視兩人,聲音放低,如此交代。
兩人的眼里都顯出狂喜之色,喜得想跳起來咋呼又不敢,只得拼命點頭。
先生點了點頭,拍了拍開雪的肩膀,眼里滿是暖暖的笑意:“去吧。”
兩兄弟比賽著誰更快能沖上一百零八級臺階。經過了歷練的小小身軀,有著扎實的根基,一起沖到最上一級的時候,除了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外,幾乎沒有怎么喘氣。
可這把下面的程夫人給嚇壞了,“開寅啊,心肝兒,你跟著他跑那么快干什么!萬一崴了腳怎么辦?你,還不快點上去給少爺看看,抹把汗,喝點水……”她指使幾個體壯的婦人把更換的衣服、涼水抱上去,伺候她的兒子。
至于那個“油瓶”——天母保佑,讓他自生自滅吧。
一路上,那些尋常人家的女人們都小心地閃到一旁,只用艷羨的目光望著自己。哼哼,讓她們羨慕去吧。程夫人得意地揚起頭來,陽光下頭上的金釵閃閃發光,身上的廣繡百鳥穿蝶紋褂裙也格外富麗。誰叫我老公是封疆大吏呢~
到了天母殿,主持早就把一干閑人都攔在外面。里面清清靜靜的,檀香也燒得煙霧繚繞的。天母的塑像在上等檀香的香氣中顯得格外圣慈。
任氏跪在蒲團上,磕頭如搗,口中念念有詞。
一求丈夫富貴長久,官運亨通。二求寶貝兒快高長大,聰明健康。三求自己美貌得駐,不要衰老。
開雪和開寅也跪在旁邊,由于年紀小,也沒什么想求的,只是互相做著鬼臉,嬉笑不已。
三人上香后,主持就殷勤地上前問道:“程大人身體安康?有道是善有善報,福有攸歸,夫人善心向神,神明必定保佑夫人如愿得償……”
任氏心中大悅,示意侍女把紅盤里的銀子遞給主持,“大人身體很好,自他征服桂府以來,倒沒見苗蠻子有什么動靜,想是天恩浩蕩,他們也不敢違逆罷了。”
主持連聲稱是,又講了很多阿諛之詞。不覺兩個頑童早在堂前嬉鬧起來,開寅一個不小心,把一只宣德銅爐掀翻在地,他吃驚地往邊上一跳,又是一聲“當啷”響,一只青底紫花象腿瓶又摔了個粉身骨碎。
“開雪!是你……”開寅大聲喊起。剛才任氏和主持都背對他們,所以他情急之下,就把責任推給了無辜的哥哥。
任氏臉色一變,濃厚的胭脂也掩飾不住又青又紫,她狠狠地瞪著不知所措的開雪,又不好當面發作,只得恨恨地戳了他的后腦一下,斥道:“短命的小鬼,看我回去怎樣收拾你!”
自然少不了又是賠錢賠禮。
那主持樂得合什就拜,心里只盼那兩位公子再打破幾個贗品更好。“請夫人與兩位公子到里間吃茶……”
任氏還在心疼那點銀子,扭頭一看,卻見開寅正曲起一條腿在假扮瘸子玩。她大吃一驚,慌忙喊道:“我的小祖宗!”一邊重重地跪到蒲團上,誠惶誠恐地磕頭許愿:“小孩子不懂事,天母娘娘莫要當真,信女來日定必再備牲祭叩謝娘娘大恩……”
任氏按著開寅的頭,不管他怎樣反抗,在天母塑像前磕了幾個頭,然后抱著他,跟著主持匆匆去了里間。
隨行的奴仆都跟了過去。諾大的香堂上只剩下開雪一人。他小小的身子在那些高大莊嚴的泥雕塑像面前顯得單薄而可憐。他須得仰頭成直角才能看得到天母那金光燦燦的頂冠。
天母高高在上地微笑著,不知那鍍金的嘴角有沒有他二娘花的幾兩金子。四周的肅靜令他心底漸生寒意。
突然,從天母像上傳來兩聲古怪詭異的笑聲。“咯咯……”他愣了一下,心好似被捏緊一般,四處張望,沒有人!這時,他才毛骨悚然起來,拔腿朝里間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