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山丘上,似要與世隔絕,海岸的火光還照不亮塔身,炮火聲也穿不透厚重的石墻,但這里也絕非佛門凈土,劉紫英靜靜地坐在桌前,她能夠敏銳地感到海風吹送來一絲夾雜著血腥味的紛亂氣息,正如送她遠嫁的船隊遭劫的那個夜晚,佛渡島正經歷著一場變故,她已知道結局:今夜將是金氏海寇的末日。
“紫英!”
塔外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讓劉紫英為之一振,這聲音似近在咫尺,又似遠隔時空。
占卜的卦上說,今夜將有身披雪白羽翼之人帶我離開此地,那個人來了嗎?他是誰?會是他嗎?真的是他!
紫英從石縫外看到了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那個她苦苦等待了四年的人!李雯龍身后舒展著一雙寬大的白色羽翼,如神鳥一般懸浮在塔外,與她僅僅相隔著一層石墻。既熟悉又有些陌生,既親近又有些疏遠,六年不見,恍若隔世。
“你終于來了,雯龍表哥。”紫英還是忍不住喜極而泣,從狹小的石縫中伸出手臂,握住那雙久違的、溫暖的大手。
李雯龍終于見到了他的紫英表妹,滿眼的焦急化為激動,剛毅的臉上泛出柔情。他原本做好了最壞的心里準備,一個妙齡女子落在海寇手里會有什么好下場?他簡直不敢想像。好在現實是,金蟒似乎只是把紫英當作珍貴的金絲雀供養起來了,未傷她分毫,她身穿嫁衣,比四年前更加美麗動人。
想到劉紫英已拜平陽王妃為義女,封安國公主,此行本是以公主的身份遠嫁琉球王子,李雯龍莊重行禮道:“讓公主受難了,草民李雯龍奉命前來解救公主。”
一口一個公主,生生在兩人之間劃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從表哥口里聽到這個稱呼,如同一盆冷水澆在紫英的心上。
這時,李雯龍忽見有一隊海寇往千佛塔這邊飛奔而來,顧不得多敘,對紫英說道:“請公主再忍耐片刻。”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金蟒。
金蟒帶去的二十艘戰船在雙嶼附近遭到展清凝船隊和水師的合攻圍剿,幾乎全軍覆沒,只有他在部下的掩護下駕一艘快船逃出。不料,佛渡島也已失陷,金蟒扼腕興嘆:“難道上天真要亡我?”
金蟒不愿棄島獨自逃走,更沒有投降敵軍的打算,抱著力挽狂瀾的一絲希望冒死殺入城中,代首領的歸來多少給了原本喪失斗志的海寇們一些激勵,但戰局上他們大勢已去,短暫的死灰復燃之勢很快就被鎮壓下去,負傷的金蟒帶一隊精兵艱難殺出一條血路奔至千佛塔。千佛塔內不僅藏著金氏海寇多年來用鮮血和性命掙下的財寶,還囚禁著那位能占卜預知的奇女子——劉紫英。他救不了義父,守不住堡壘,也運不走所有的寶物,但至少,得帶走自己心儀的女子,否則妄為一條錚錚漢子!
金蟒來到石塔下,很快就在眾多佛像中摸到了一尊臥佛的殘破的頭顱,只見東面一整塊石壁忽然陷了進去,而后又向上徐徐升起,形成一道洞開的門。李雯龍當然不會錯失良機,甚至金蟒等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就搶先一步迅速沖進塔里。進入塔內,他才發現竟然沒有樓梯通往囚禁著紫英的第六層樓閣!底層中央點著一盞晝夜不息的大海燈,昏黃搖晃的燈火中,滿墻的佛陀壁畫如同活物的一般,更古怪的是,這座塔內有一種抑制體內神力的力量,致使他無法飛翔。正心下思量對策,只聽身后有人大喝一聲:“你是什么人!”
此時,金蟒等人已全部進入塔內,門被重新封上,李雯龍只身一人與十八名海寇拔刀相對,無任何后路可退。
“原來是你!”金蟒認出這個單槍匹馬突然闖進來的人,回想起交換人質的一幕,狠不得立即將李雯龍碎尸萬段。他憤然率部下群起而攻之,在他看來,李雯龍所為不過是飛蛾撲火,殘忍地結果這只自投羅網的困獸,看獵物垂死掙扎的慘烈,倒也能增加些許快感,為今晚令人沮喪的潰敗增添一點勝利的鼓舞。
但很快,金蟒發現他們困住的是一只可怕的猛獸。即使失去寄主的神力,即使在這樣一個封閉、局促的空間內以寡博眾,即使對手皆是勇猛善戰的亡命之徒,李雯龍依然不愧為一名劍術高超的武將,始終保有高度的冷靜和智謀,他招招精準,步步為營,不露半點破綻,一個又一個海寇倒在他犀利的劍鋒之下。迅速解決掉七、八個海寇之后,他躍然奔走于石壁上,揮劍直逼向金蟒。燈影映射出數個交疊的人影,加之速度極快,金蟒還未分清哪些是殘像,哪個是真形?李雯龍那把血跡斑斑的劍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雯龍逼問道:“快交出囚室的鑰匙,打開通往頂層的機關!”
李雯龍的身手和氣勢都讓金蟒望塵莫及,迫不得已,他只得交出鑰匙,引李雯龍至大海燈前,順時針方向轉動海燈一周,剎那間,從六面石壁中翻出一塊塊石階,層層疊疊搭建成斷斷續續的幾段樓梯,沿著石壁盤旋而上,通往頂層藏經閣。
李雯龍救人心切,丟開眾海寇拾階奔向塔頂。他畢竟是出身正統的軍人之家,忽略了奸猾殘忍正是金蟒此類海寇的生存之道,他們怎會輕易讓他救走人質?他們從不會放過任何置敵人于死地的機會!
這些石階長短疏密參差不齊,有些還松脆殘破,很容易踩空。李雯龍爬到四層樓高的地方時,他身后的階梯突然如倒塌的骨牌一般相繼收回。后退無路,只得快步向前,腳下的階梯幾乎是追著他的腳步消失。到了第五層樓的盡頭,與最后一段樓梯之間斷裂開十一、二階的距離,容不得片刻猶豫,他縱身而躍,誰知剛踏上末一級石階,最后這段樓梯就以收進了石壁里。幸而李雯龍迅速將長劍插入石壁的縫隙中,才不至于從五層樓半的高處跌落在地。
金蟒見自己中途關閉機關未能將李雯龍摔下來,又命手下向李雯龍放箭、投擲飛刀,心想:這下你如同釘在墻上的活靶子,進退兩難,我就不信你還有什么能耐死里逃生?
李雯龍也自知身陷險境,行動受制使他在躲避亂箭暗器中難免受傷,此時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索性拔劍而出,跳回塔底殺得這班奸詐欺人的海寇片甲不留,可他偏又不甘心,因為頭頂上的閣樓不過只剩半層之遙,以他的輕功或許可以躍上頂層,只是或許,但他甘愿冒這樣的險。一不做,二不休,他翻身立于劍柄之上,以劍柄為踏板飛躍向石塔的第六層,驚險地攀住殘留的一級石階登上閣樓,來到囚禁劉紫英的門前。
李雯龍打開牢門,見劉紫英端坐于佛燈下,神色凝重地問道:“雯龍表哥,你此次冒險前來救紫英出去,是為官府、家人所托,還是只為私情?”
李雯龍不解:“公主為何如此發問?”
“不要叫我公主!這一生一世,我都是你的紫英表妹。”紫英拔下發髻上的一根鳳釵抵在脖子上,含淚說道,“我被賊人所劫持,茍活至今,只為見上表哥一面。如果表哥救我出去,還繼續送我至琉球嫁人,我不如不去,自我了斷以保名節。”
李雯龍見紫英說得如此情深意切,驚訝不已,也感動不已,忙上前奪了她的簪子,忘情地掩住她的嘴:“你胡說什么?我不準你輕生。”
紫英喜出望外道:“那你是答應讓我留在你身邊,做你的妻子,從此不離不棄了?”
李雯龍卻面露難色。他是愛著紫英的,從兩小無猜愛到現在,正因為愛得太深,為她考慮得太多,才不能娶她。他沉默不語,不能給的承諾他從來不會說,哪怕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
紫英從李雯龍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答案,心一涼,悲聲道:“為什么?六年前,你拒絕與我私奔,說是怕連累了我的家人,壞了我的名譽,殊不知我連姓氏生命都可以拋棄,還怕什么連累?現如今,我雖是以公主之名遠嫁琉球王室,殊不知我仍無懼將這一切富貴虛榮拋卻,甘心隱姓埋名與你四海為家。可你卻再一次拒絕了我。難道你已心有所屬?還是疑我遭賊人所囚,失了清白?”
“不!不是的!”李雯龍知道,紫英對他的愛單純得天真,無畏得可敬,可他卻無法像她那樣,理智時時提醒他:他是罪臣之子,是離經叛道的水師將士,是半個海寇,或許,什么也不是。所以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所有的理由只歸結于他自己:“我……無法給你幸福。”
“哈哈,好個冠冕堂皇而實是薄情寡義的理由。”一個人痛快地說出了劉紫英心里想的話,那人是金蟒。他已站在門外,朝紫英伸出手來,笑道,“紫英小姐,如你卜的卦所言,今夜之戰我等一敗涂地,但我還是依照前言來帶你遠走高飛。”
紫英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海寇,他塵垢滿面,傷痕累累,一路浴血奮戰而來,就是為了帶她遠走高飛?真心也罷,假意也罷,和這個男子的率性言行相比,表哥的瞻前顧后是那樣的怯懦,是違心的逃避,令她意冷心灰。紫英不由地向金蟒移了一步,李雯龍拉住了她,赤手空拳向金蟒劈去。
金蟒揮刀反擊,也只是勉強和李雯龍打個平手。紫英惶恐地看著這兩個男子生死惡斗,兩敗俱傷。她恍然覺得她曾熱切等待的一切毫無意義,如果不是她懷著可笑的希望等待,也不會有這場殺戮和犧牲。
是該作個了斷的時候了。
紫英飛撲上前用身體擋住金蟒的刀,剎那間,血如泉涌,玉體傾倒,芳魂離散。
金蟒驚得手中的刀當啷落地,后退幾步,不想腳下落空,跌下塔底。
這悲壯的生死訣別,徹底擊潰了李雯龍的所有理智,他抱住紫英慟哭道:“紫英!你這是何苦?”
彌留之際,紫英伸手想要最后一次撫mo表哥的臉,卻在半空落了下來,手腕上的佛珠散落遍地。
苦海無邊,佛渡眾生。今世無緣,只求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