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了吧，鴻翎？

冥冥中，鴻翎的耳邊又響起這魔咒一般的話語。

你是誰？

我是鴻羽呀。

鴻羽？

如果你覺得累了，我可以代替你，就像你代替我一樣。我們是一體的，不是嗎？

什么？鴻翎猛然驚醒，翻身坐起，抖落一身沙塵。她四下張望，原來自己并沒有被流沙活埋，而是跌落到一個昏暗的沙巖洞穴里。

洞穴里忽傳來一聲嘆息，聽得人毛骨悚然。接著，又聽見有人低聲抽泣，以及此起彼伏的呻吟幽幽回蕩。鴻翎取出古道子船長給她防身的寒冰魔晶，借著魔晶的熒光，她看見洞穴的石壁上竟然布滿了人的面孔！聲音就是從這些因痛苦、茫然而變得扭曲的面孔中發出來的。她害怕得癱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深陷噩夢之中何時才會醒來。

堅強一點，如果是鴻羽的話，他一定不會這么膽怯的。不是還有寒冰魔晶的光嗎？只要有光，就有逃出這里的希望。鴻翎自己為自己鼓勁，舉著魔晶摸索著尋找出口。因十二歲那年的短暫失明，她練就了靈敏的聽覺，在各種凄慘哀怨的悲鳴中，她分辨出有一種細微的沙沙聲混雜其中，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危險的訊息！果然，片刻間，一只蟒蛇般大小的蜈蚣從沙石中鉆了出來。尤其駭人的是，這蜈蚣身體的每一節都是一個人的頭顱！它每吞食一個人，就會增加一節人頭身體。

人頭蜈蚣怪高昂起半截身體，張牙舞爪地朝鴻翎撲過來。鴻翎利落地揮劍將蜈蚣怪攔腰斬斷，可那只惡心的蜈蚣怪并沒有死，反而分裂為兩只，一只繼續進攻，另一只則迅速隱沒入沙中。當鴻翎剛剛一劍刺穿一只蜈蚣怪的第一個頭顱，另一只就從她身后的沙土中鉆出來，一口咬中了她的小腿。

鴻翎忍著鉆心的疼痛，一劍將它的第一個頭顱劈成兩半。那兩只蜈蚣怪只是脫落下損傷的頭顱，扭動了幾下，又生龍活虎地奔襲而來。要怎樣才能徹底地置這怪物于死地？已容不得鴻翎多想，因為她驚恐地看見，大大小小的蜈蚣怪正不斷地從四周的沙石中涌現。

鴻翎拖著受傷的腿沒命地逃，倉皇之中，一個趔趄，滾落到一處凹陷下去的低谷。顧不得傷痛，掙扎地站起來，只見前方出現一潭灰藍色的泉水，水面平如鏡。泉邊坐著一個人，衣裳襤褸，背對著她，一動也不動。

鴻翎朝那人大聲喊道：“喂，危險！快逃呀！”

可那個人依然紋絲不動。

難道又是死人嗎？鴻翎一瘸一拐地跑至跟前，想要伸手拉他，待看清那人的面目，不禁驚訝地叫起來：“金蟠大老？您怎么會在這里？”

鴻翎僅僅在父親的葬禮上見過金蟠大老一面，便記住了這個從佛渡島來的大名鼎鼎的舟山?？?。記得當年的他身材魁梧、赤面黑髯，有著洪鐘一樣的渾厚嗓音。而眼前的這個人佝僂著身子，須發糾結臟亂，滿身滿臉爬滿可怖的傷痕，兩個眼窩深深凹陷了進去，如同骷髏一般。如果不是看到他手臂上的那塊獨特的刺青圖案，鴻翎真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東盟五島中唯一與父親有交情的海幫首領。

身后的沙沙聲響越來越近，那些令人作嘔的蜈蚣怪拖著一串串可怕的頭顱向他們蛇行而來。沒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戰！鴻翎握緊手中的洛神劍，她的雙手因恐懼而微微顫抖，心想：要是鴻羽的話，一定會更強吧！要是我變成鴻羽的話……

這么想著，似乎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灌注全身，就像鴻羽站在她的身后，握住她的手揮舞洛神劍，一招“橫掃千軍”，劍氣如水波一般掠過，那些蜈蚣怪頃刻間化為烏有。

鴻翎震驚得半晌方回過神來，上前搖撼金蟠大老：“金前輩，是我呀，我是船王趙淵的兒子——鯤鵬海幫的趙鴻羽。”

金蟠大老并沒有理會她，只是緩緩抬起一只形如枯槁的手，指向水潭。

鴻翎疑惑地朝水潭里看，這一看，驚訝不小，她在水中的倒影竟是自己十歲時的樣子！再仔細辨認，那個孩子不是她，而是鴻羽！水中的鴻羽露出她所熟悉的微笑，向她伸出手來，像是要她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鴻羽！”一個人拉住了快要跌入水潭中的鴻翎。

是浩空漣！

“我不是鴻羽！我不是！”鴻翎捂著臉尖叫道。

浩空漣抓住鴻翎的手，吼道：“你看著我！看清楚了，認得我是誰嗎？那個和我建立盟約的人又是誰？！”

鴻翎從浩空漣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看到一張少女蒼白的臉龐，終于恢復了神智，顫聲說道：“浩空船長，我……我……”一時語塞，泣不成聲。

浩空漣嘆了口氣，脫下袍子給鴻翎披上，安慰道：“沒事了，別哭了，我的船王?！?/p>

一向喜歡冷嘲熱諷的浩空船長難得這般溫柔，鴻翎反倒有點無所適從。她羞愧地擦掉淚水，將活死人一般的金蟠大老指給船長看：“金前輩他……怎么會……到底是誰把他害成這樣？”

“我聽說他被朝廷捕獲，一定是飽受酷刑所致，哼，他也實在是命運不濟，好不容易被救出，卻又失去了領地而流落蓮生島，貔貅海幫的幫主向來不會善待豪無利用價值的人，才將他放逐在這污濁之地?！?/p>

鴻翎扶起金蟠大老，說道：“我不能就這樣把金前輩丟在這里。我要帶他一起離開。”

浩空漣冷冷說道：“別傻了，他已經心如死灰，只是一具茍延殘喘的軀殼而已。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讓他痛快地死去。”

鴻翎攔住浩空漣準備劈下去的水手刀，說道：“不！金前輩曾經對我說過：身為天不管地不收的海上梟雄，即使死，也要面朝大海驕傲地死去。我救不了他的命，但至少，我要讓他死得瞑目?！?/p>

浩空漣看了她半晌，扭頭說道：“隨便你?！?/p>

浩空漣對這個所謂的濁之蓮生界似乎并不陌生，對他而言，身處何處，面對何物，根本就無所畏懼，他有意犯忌而踏足此地，只是為了帶回迷失的船王。如今他有了東海明珠——碧連天相助，便能將青龍之力發揮到極致。青龍之爪振臂一揮，如同一道青藍色的閃電，瞬間撕裂了黑暗，一條霧蒙蒙的叢林小徑呈現在他們眼前，路的盡頭飄來了海的氣息。鴻翎還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見識到青龍的強大力量，為之深深震撼，也不由心生困惑：若有朝一日，青龍宿主與神翼龍宿主交手，不知誰更勝一籌？

鴻翎攙扶起金蟠大老，步履艱難地跟在浩空漣身后，盡管小腿處的傷使她每走一步，疼痛都深入骨髓，但她始終咬牙堅持，她不想再讓浩空漣看出她的柔弱。可浩空漣又怎會看不出她腿上帶傷？他裝作不聞不問，只是想看她能倔強地撐到幾時？

這路，并不好走。浪濤聲若即若離，眼前卻始終云里霧里。究竟要走多久，才能走到海邊？

“船長，我們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鴻翎再次看到他們之前經過的一塊形似蘑菇的大石頭，才發覺不太對勁。

“是呀，解鈴還須系鈴人。”浩空漣突然一爪抓向那塊大石頭，喝道，“出來吧，使者！”

蘑菇形的大石崩裂的同時，一個黑影從石頭后面跳了出來，又是那悠然老翁。

“沒想到你們竟然能走到這里。佩服，佩服！”悠然老翁一臉邪氣的笑容，手里的魚竿指著浩空漣說道，“也難怪，有人對這里應該很熟悉才對。好久不見了，浩空船長！”

浩空漣嘴角一揚：“我早該料到是你。制造這濁蓮幻境花了你不少心血吧——翁瀾老弟？”

“船長沒能立即認出我，也不奇怪。我變得又老又丑，而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和三百年前一樣。真叫人羨慕呀！”

是悠然老翁一手造就了濁之蓮生界？浩空船長怎么認得他？為何還稱這個半老頭兒為老弟？三百年前？鴻翎聽得一頭霧水。

又聽悠然老翁說道：“同樣是龍族宿主，為什么你我所受的詛咒卻差那么多？老天真是不公平呀。青龍的詛咒多少人拼命追求都不得，而漣兄卻千方百計想要舍棄。你這次選中的是這個漂亮的孩子嗎？確實是個相當與眾不同的孩子呢。”

什么詛咒？浩空船長選中了我？什么意思？鴻翎迷惑不解，忽見悠然老翁的獨眼向自己投射過來古怪的目光，似乎洞悉了些什么，心中大不自在。

浩空漣沒有多作解釋，冷冷說道：“廢話少說。你是自己帶我們離開這里呢，還是讓我殺了你，消除這個令人作嘔的界？”

“真是咄咄逼人?。　庇迫焕衔绦Φ酶营b獰，“我和漣兄可不一樣，三百多年了，身體狀況是一年不如一年啦，可我還不想死呢。聽說吃了青龍宿主的心臟可以延年益壽，我很想嘗試一下?！闭f時遲那時快，他揮動魚竿，那魚線末端的銀色魚鉤專勾人的心臟。

魚鉤閃著險惡的寒光，緊緊追蹤著跳動的心臟，而意念幻化而成的魚線則在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浩空漣的青龍爪縛住。浩空漣又豈能輕易被束縛，他的青龍臂一發力，便將魚線生生震斷。他一面以更快的速度避開魚鉤，一面追擊悠然老翁。令他意外的是，那魚鉤并沒有陰魂不散地沖他而來，而是穿透他的右手直逼十步開外的鴻翎！

悠然老翁很清楚，論武力，他根本不是浩空漣的對手。但是他有最得意的讀心術，可以找出人心的弱點，制造出鬼迷心竅的恐怖幻境。只是這浩空漣無愛、無恨、無欲、無懼，最難蠱惑，他的心幾經漫長歲月的打磨，已堅如頑石。不過，窺探這塊頑石的最深層也能察覺出一個人影，一個讓他在乎的人。

可惡！浩空漣忙撤回青龍爪，轉而伸向鴻翎他們，一把捕捉住銀色魚鉤，捏得粉碎。趁他分心不備，悠然老翁掏出藏在袖子里的鐵鉤，劃開了他的胸膛！

鴻翎驚叫道：“船長！”

“鴻羽，你別動！”浩空漣大喝一聲，鮮血立即從捂著胸口的指縫里噴涌出來，他的心臟已破裂，那鐵鉤若劃得再深一點，他的心臟就被整個摘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受了這樣的致命傷竟然沒有死，反而面不改色地迅猛反擊。悠然老翁錯失摘取心臟的良機，很快就被強大的青龍神力制住。

“翁瀾老弟，你還是沒有吸取教訓。你若無法一招取出我的心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p>

眼看緊緊勒住自己的青龍之爪正醞釀著致命的雷電，悠然老翁臉色煞白地告饒道：“且慢！漣兄，你難道不想知道第四顆海神明珠——海藍寶的下落嗎？”

浩空漣輕蔑一笑，說道：“同樣的謊言，你認為我還會再相信一次嗎？”

“等等——”悠然老翁來不及爭辯，就被青龍的雷霆怒光擊中，爆裂、瓦解、灰飛煙滅。

悠然老翁一死，濁蓮之界也隨之煙消云散。久違的陽光驅散了霧氣，他們終于望見了不遠處的海岸。

“我們走吧?！焙瓶諠i向鴻翎伸出手來。

“船長，你的傷——”鴻翎吃驚地看到明明浩空漣胸膛上受了那么深、那么重的一道傷口，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自行愈合成一條半尺長的紅色疤痕。

浩空漣淡然一笑：“很可怕吧？我是個不會死的怪物?！?/p>

“不，怎么會……”鴻翎不忍直視這笑容，因為他的笑讓她感到揪心。

“其實老天很公平，得到的力量越強，必然受到的詛咒也最重。我的詛咒是永生。很多人認為，這算什么詛咒？簡直是天大的幸運。最初我也不以為然，甚至以為幸事，后來才體會到，永恒的生命對凡人而言，其實是遙遙無期的痛苦牢獄。哈！現在我突然很有興趣想知道，身為神翼龍的宿主——展翼的詛咒又是什么呢？”說完，浩空漣放聲大笑起來。

鴻翎的心在笑聲中微微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