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一扇不起眼的宅門前停下來。這里其實就是游龍會的一個后門,很久沒有開啟了,差點被瘋長的暗綠色藤蔓完全掩蔽。按說從街市到前門不過一里多的路程,只是為避人耳目,他們的車走的是另一條鮮為人知的暗道,繞了遠路。
浩空漣先下車,從門縫里塞進一張名貼,不消一刻,塵封的鐵樟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黑衣黑帽的小廝引馬車入內院,栓好。杜云軒已站在第二道宅門前等候他們,先是見北冥三島的使者也跟來,且其中一人受重傷,待要詢問時,又見到鴻翎一身女裝下車,面色立刻變得更難看:“二爺,你怎么這副打扮?!”
鴻翎滿不在乎地頂了一句:“不這么打扮怎么進得了這泉州城?”
杜云軒啞口無言,只得先帶他們進入第二道門,門內是一處高墻圍筑的四四方方的庭院,雖不大,倒也有山石園林,亭臺樓榭,僻靜而雅致。一片莢竹桃林蔭下,又是一道黝黑的鐵樟木門。門前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穿一襲考究的黑綢長袍,內襯金色緞面立領,手持一把精美的古畫折扇,笑臉相迎。
杜云軒忙抱拳行禮:“啊,金館主?!?/p>
原來這個人就是泉州游龍會的館主——金誠良。
“聽聞鯤鵬船王大駕,金某怎能不親自相迎。咦?這位就是少幫主嗎?”金城良好奇地打量著鴻翎。
杜云軒一時不知如何搪塞過去:“這……”
鴻翎索性挺直腰桿,正視著金城良,說道:“對,我就是鯤鵬海幫的幫主——趙鴻羽?!?/p>
金城良釋然地微笑道:“哦,我明白了,幫主是為了躲避通緝才男扮女裝的,對吧?真是個好計策呀。”
杜云軒松了口氣,賠笑道:“我才也差點沒認出來。這樣,我先安置了他們,讓羽二爺換件衣裳再出來?!?/p>
金誠良恭敬地行禮道:“是,金某隨時恭候船王光臨本會錢肆?!?/p>
杜云軒把鴻翎帶進一間廂房,關上房門,丟了套男子的衣服靴襪給她,冷冷說道:“快換上!”
鴻翎對杜云軒的無禮感到震驚,壓抑著怒火說道:“杜先生,你是不是應該回避一下。”
杜云軒哼了一聲,冷笑道:“回避什么?船王不是男扮女裝嗎?身子還怕我這個老屬下看到?”
鴻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怒喝道:“杜云軒!你不要太過分了!”
“是你太不自重了!”杜云軒從懷里掏出一個金葫蘆掛件丟到鴻翎眼前,“這是什么?”
鴻翎輕描淡寫道:“哦,這是游龍會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沒有盤纏,要在會館里吃住,當然只能靠它啦?!?/p>
杜云軒抓住鴻翎的手腕,說道:“你還在狡辯!你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出示這件物品請人吃了一頓六百多兩銀子的盛宴!雖然金館主不肯說出請的是誰,但我也能猜得到!展清凝的兒子展翼也來到這游龍會了吧?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你管!我自有分寸?!?/p>
杜云軒緊緊勒著鴻翎的手腕不放,湊近她的臉威脅道:“你一點也不擔心暴露女兒身嗎?你以為大家會接受船王是個女子嗎?你接近展翼是想拉攏他嗎?你太天真了!小心玩火*!”
鴻翎被杜云軒的話激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咬著牙說道:“玩火的是你!杜先生!是你利誘我娘……”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杜云軒忙掩住鴻翎的口,問道:“外面是誰?”
“是我。”浩空漣在門外答道,“杜先生,小霞大夫認為少幫主身體有恙,體熱未退,不應勞神,不如今日先歇息靜養,明日再入錢肆理事?!?/p>
杜云軒明知故問道:“是嗎?二爺,你病了?”
鴻翎掰開杜云軒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啞著嗓子叫道:“漣大哥,不必等到明日,我換好衣服就出來?!?/p>
杜云軒放開鴻翎,附耳勸道:“羽兒,時至今日,你我已是騎虎難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好啦,先把怨氣放在一邊,別忘了我們此次來大明的目的。”說完,暫且回避。
一時,鴻翎換好一身男裝出來,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絲毫看不出剛經歷了一場不愉快的交談,連病容都小心隱藏起來,又恢復成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年船王。
她眼波流轉間,瞥見杜云軒滿意地一笑。
金誠良見到鴻翎的男裝打扮,也不由心下贊嘆:好個秀麗人物!與前任船王年輕時的品貌氣度極為神似,就不知能力如何?他笑吟吟地道了聲:“請隨我來?!贝蜷_第三道門的銅鎖,引領鴻翎、杜云軒和浩空漣三人入內。
進門正對著一座家廟,左右兩面各有一座鐘樓,一座鼓樓;天井正中擺放著聚寶盆,盆里養著幾尾五色錦鯉;廟堂門口又有一座香爐,飄著淡淡的香火青煙,跨進正殿內,供著的是媽祖娘娘,十余尺高的彩繪金身塑像,光彩照人,面容柔和溫婉,不似其他神仙菩薩那般高高在上、莊嚴得叫人敬畏。
原來這就是媽祖娘娘?。∥以谡挂硇闹惺沁@樣的嗎?真是折煞我了!我要是有她半點可親可愛就好了。我甚至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都比不上,我的手,沾染了血,我的心,著了魔。鴻翎不由看得入神,也學著金館主的樣子,虔誠地跪在媽祖面前拜了一拜。沒人知道她許下了什么樣的心愿。
拜完媽祖娘娘,四人繞過正殿神像,又到了后香堂。只見室內寬敞正氣,裝飾充滿南洋風情,暹羅國的柚木和乳香,天竺國的象牙雕,真臘國的金身佛陀像……都是隨勘合貿易購入的海外珍品。金誠良笑著對鴻翎說道:“這香堂是游龍會供歷代館主居住的地方,十分清靜私密,樓下的耳房只會見極重要的客人,打掃和服侍的下人也是特特挑選的,決不會與外面的客人和下人們有所接觸。”說著,他打開一間耳房,里面坐著一位賬房模樣的人正在一堆賬本中飛快地打著算盤,另有一年輕人忙碌著記賬。見他們進來了,才漸漸停住手上的活。
金誠良向那個賬房點點頭,賬房先生便會意地從抽屜中很快找出一本金色的小冊子,鴻翎接過冊子,細看之下,才知道這就是當年父親在游龍會辦理的賬戶冊,第一頁上面記的是存銀,后面記著幾月幾日存號,幾月幾日放貸多少,每月收息多少等等明細,占了三、四頁,粗算下來,連本帶利應有二十萬兩銀子;下一頁是存物,后面記著長長一串,大多是欠款商戶以貨抵債的物品,以絲織品居多,預估這些貨物的價值也有好幾萬兩銀子;鴻翎且跳過這些,翻到最后面有一個加密封條的信札,那才是她最關心的東西。
杜云軒在一旁提醒道:“二爺,您需出示船王印章方可拆封辦理?!?/p>
鴻翎從腰上的錦囊中取出船王印章,放在桌上。見到這枚小小的白玉印章,賬房先生惶恐而又鄭重地拿起來,細看了一番,確認后才用小刀拆開那封信札,取出一張紙給鴻翎,說道:“若是船王決定取出所存之物,請在這上面蓋上印章。”
鴻翎看到那張紙片也沒什么特別,只不過上面寫著:“嘉靖三十九年陰歷五月初五申時,鯤鵬海幫幫主趙淵存入游龍錢肆紫檀木匣一個。木匣一尺長,五寸寬,一斤六兩重,匣蓋雕刻鯤鵬圖案,內物不詳。存期無限,需趙淵本人或其繼承人攜船王印章親臨本錢肆方可取出。若發現此物遺失、轉賣或被冒領,游龍會將傾其財產賠償。”后面落款有父親的親筆簽名和船王印,最后還有前任館主和現任館主的簽名擔保。
杜先生解釋道:“館主一旦在這張紙上簽下大名,就是以游龍會的信譽和自身性命擔保,若存物有所閃失,游龍會也就完了?!?/p>
鴻翎笑了笑,在紙上勾畫取物一項,然后蓋下船王印章。
賬房先生站起身來,腰上的鑰匙圈嘩嘩作響,他挑出其中一把鑰匙打開書架后的一個暗門,金誠良向杜云軒和浩空漣抱歉地說道:“二位先在此等候,這個門只能我和存物的客人進去。”
鴻翎跟著金館主進去,門又重新關上,迎面先是一條長長的點著琉璃燈的幽暗走廊。這走廊讓她想起了父親的密室,立即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襲上心頭,手心里滿是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長廊盡頭的紅漆門兩邊各蹲著一只青銅貔貅,金館主先是讓鴻翎將信札放進左邊那只貔貅的嘴里,不一會兒,那貔貅的嘴里就吐出一把金銅色的鑰匙;接著,他又把手放在右邊那只貔貅的耳朵上,俯身說了句什么,兩扇紅漆門緩緩開啟。
門內是間四壁都是抽屜的斗室。金館主按照鑰匙上的編號找到同樣編號的抽屜,用鑰匙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紫檀木匣子來。
鴻翎接過匣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正如紙上所說的約有一斤六兩重,匣子封口上有個四方形的鎖眼,她拿出船王印章對上,剛好可以插入,輕輕一擰,鎖便開啟了,打開一看,匣子里放著一宗泛黃的卷軸,軸上也蓋有船王的印章。她抬頭朝金館主一笑:“東西存放在你們這里,還真是萬無一失。”
“船王過獎了。船王還有何票務要在本錢肆辦理?”
鴻翎答道:“我想先支一千兩銀子,其中六百八十兩是昨天的酒菜錢,其余的作為我們的盤纏……”
金館主忙擺手道:“船王何出此言!您在游龍會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全免的,鄙人怎敢收您的錢?”
鴻翎笑道:“可我昨日來時,只是以一般商客的身份,且是私下里為朋友慶賀生辰,這錢是應該付的。館主不將此事聲張已是萬分感謝了。”
見館主致意不肯收下,鴻翎又道:“況且,如今我是朝廷欽犯,游龍會收留我們可冒了不小的風險。區區六百多兩又怎能回報?”
金誠良聽聞此言,猶豫了一下,說道:“金某說句船王不愛聽的話:您此次前來,其實甚為涉險。不知何故當今圣上突然下發了通緝令,聽說還派出廠衛全權督察此事,朝廷中提出非議的馳禁派的大臣都慘遭廷杖。金某斗膽相勸,船王不要隨貿易使團上京,及早由水路乘船回琉球為妙。不過,船王請放心,您在這泉州城一天,我金某都會保證您的安全。游龍會的商客中多有受船王的資助才得以翻身發家的,閩浙兩地受倭寇之災的幾個城鎮也受船王的捐贈才渡過難關,無不感激涕零,決不會為朝廷的賞金而出賣船王?!?/p>
鴻翎見金館主說得誠懇,心內感動,抱拳說道:“多謝館主關心,晚輩受家父臨終所托,來大明需辦理幾件要事。若事情辦得順利,我等自由通航貿易便指日可待?!?/p>
金誠良見鴻翎自信滿滿,不禁問道:“難道船王要跟朝廷對著干嗎?如今嚴嵩倒臺,徐閣老任首輔,近年來致力于整頓海防,水師實力得以增強,尤其是福建水師總兵俞大猷、浙江都督同知戚繼光都是智勇雙全的名將,屢次擊退侵擾閩浙兩地的倭寇,在民間享有很高的聲望。船王若是與朝廷水師沖突,雖說也不一定敗落,但傷亡在所難免,一旦戰火拉開,恐荼毒了東南沿海百姓。”
“難為館主一片仁厚之心。其實,家父也為當年縱容敖閏號進犯閩東南之事而深感懊悔,臨終時告誡孩兒不應再掀戰事,禍害同胞,留下千古罵名。因此,晚輩此次行事會萬分慎重小心,以和談為主,相信朝廷賢相和有識之士定會看清開放民間互市貿易的益處?!?/p>
金誠良點頭稱是,低聲說道:“粵、閩、浙三省地方官員乃至內閣大臣與游龍會都有些交情,船王若信得過金某,有意與他們接洽,鄙人可代為安排?!?/p>
“那就勞煩金館主了?!?/p>
金誠良引鴻翎回到之前的耳房,杜云軒看到她手中的木匣,神情才安定下來。
鴻翎只命杜云軒和浩空漣二人到她屋內,打開那個木匣子,取出匣子里的卷軸,在桌面上攤開。一眼便可看出,這是一張藏寶圖。
浩空漣一見此圖,便點頭道:“沒錯,這就是我和趙淵共同繪制的藏寶圖,詳細記錄了當年船王未帶走的寶藏的藏匿地點?!?/p>
鴻翎細細將地圖看了一遍,然后說道:“都看清楚了嗎?”
浩空漣輕松地答道:“爛熟于心。”
杜云軒也點點頭。
于是,鴻翎卷起卷軸,放在蠟燭上點燃。
杜云軒吃驚地叫起來:“你干什么?!”阻止為時已晚,卷軸很快就燃燒起來了。
鴻翎笑了笑:“當然是燒了它。如此一來,知道這張圖的就只有我們三個人了。”
不肖片刻,這張存放了七年,價值難以估量的藏寶圖便付之一炬。這才是保存秘密的最萬無一失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