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放手呢?鴻翎,你真是天真。
腦海里又響起這些天一直蠱惑著她的聲音,這究竟是鴻羽的聲音,還是自己內心深處發出的陰暗的嘲諷?恍惚之間,鴻翎并沒有意識到展霞的手在她微微松開的掌指間滑落。直到密林深處傳來一陣犬吠令她猛然回過神來,才驚覺展霞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我……竟然真的拋下了她?
我心里當真希望她死去嗎?
不,我只是希望她從未出現在我面前!
鴻翎僵硬地呆立了數秒,才想到要折返回去救人,卻被玉蓮一把拽住。
“鴻羽公子,難道你要回去送死嗎?那個叫展霞的姑娘,對你很重要嗎?”
“不!我不能讓她死在這里。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后就到。”說完,鴻翎決然地掙脫玉蓮的手,朝犬吠的方向跑去。
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著展霞,她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張猙獰的面孔,看著噴吐著血腥氣的犬牙逼近,沒有掙扎,也沒有絲毫恐懼,心如止水地等待死亡降臨。一道奇異的光影掠過,撲倒她的鬼面獒突然身子一歪,沉重地癱倒在地,如同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骼,瞠大的紫紅色雙目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最后渙散成混沌無光的血塊。
展霞吃驚地看到浩空漣一腳踏在鬼面獒的尸體上,衣襟濺染血跡,手里握著一把滴血的波浪形水手刀。
剩下的五只鬼面獒面對同伴的慘死并沒有退卻,反而被血腥氣挑起了好戰的天性,它們是亡命的獵手,盡管敏銳地嗅出眼前出現的這個男人具有異常強勁的力量,也只會勇猛地戰斗到死。它們開始圍繞著浩空漣跑成一圈,最大的一只鬼面獒嘴里發出威脅的咆哮,指揮著獒群從各個方向輪番攻擊。這種戰術用來圍獵比自己強大的對手往往十分奏效,但浩空漣一生經歷的惡戰遠比這些猛獸多得多,他迅速甩出水手刀,鎖鏈牽引著刀鋒輪成弧形的閃電,進攻的鬼面獒還未近身就被劈成焦黑的肉塊。
又有一道水色劍光悄無聲息地掠過,最大的那只鬼面獒連哀號都來不及發出,就身首異處。鴻翎提劍迎上浩空漣,問道:“漣大哥,你沒受傷吧?”
浩空漣卻根本不搭理她,背起腳踝負傷的展霞大步往前走。
展霞驚訝地看了看浩空漣,他的眉梢微微堆積著慍怒,但抱著她的雙手又流露著一股令人踏實的安全感;又看了看鴻翎,面對浩空漣的冷淡,她顯然有些無所適從,先是懊惱,漸漸地,竟變得有些孩子般的委屈。
鴻翎追著浩空漣問道:“你在生我的氣?”
浩空漣置若罔聞,仍舊默默地往前走。
鴻翎忍氣吞聲地又跟了一段路,忽然沖到他前面,攔著他大聲說道:“浩空漣,你若是對我失望了,就此動手殺了我吧!”
看到浩空漣真的伸出左手向自己的額頭壓下來,鴻翎害怕地閉上眼睛,然而那只手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只聽他說道:“你說要向我證明你的實力,可是現在的你連一個同伴都保護不了。”
他說得云淡風清,卻比最嚴厲的指責更令鴻翎難過,她越來越討厭現在的自己,包裹在謊言的偽裝下,拋不開仇恨的負罪感,她終究是個軟弱的船王贗品。她強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嘴唇微微動了動,歉疚的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自從浩空漣向船王挑明了她的身份,展霞也逐漸感到自己身處他們其中的尷尬,無論她愿不愿意找回記憶,她已經卷入了某種恩怨之中,不禁擔心塵封的記憶一層層被揭開之后,也許是滿目瘡痍的疼痛,她越來越不敢確定眼前這個保護著她的男人是可以信耐的朋友嗎?這個幾天前還親熱地叫她小霞姐姐的少年是會傷害她的敵人嗎?
她正想打破僵局,只見周武從前面迎來過來,說道:“漣四爺,鴻羽公子,前面有一隊人馬往錢塘江渡口方向進發,大約三十來人,帶著不少好貨。要不要動手?”
鴻翎看了一眼浩空漣,他依然一言不發,似乎在等著她表態。于是,她說道:“先探探對方的來歷,以免打草驚蛇。”
在周武的指引下,鴻翎透過樹林看到一隊人馬馱著大大小小的貨箱在山道上緩緩前行,炎炎夏日像是快把這群人給曬化了,一個個汗流浹背,走得無精打采。
領隊的漢子見狀,心浮氣燥地對著手下人喊道:“別磨磨蹭蹭的,照你們這樣走法,要多早晚才能到達杭州劉老爺府上啊?”
手下人擦著滿臉的汗水,說道:“林莊頭,多體諒些吧,這些天盡在這毒辣辣的大太陽底下趕路,弟兄們都快要中暑啦。”
“我體諒你們,誰來體諒我?你們也知道那劉緯是個多蠻橫的人,這些東西要是送晚了,我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鴻翎聽到這里,悄悄問周武:“劉緯?他們說的不會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杭州皇商吧?”
“可不就是他,這個林莊頭正是劉緯在江西的掌柜,在當地也是個大地主,想來劉緯的生日快到了,他們八成是送賀禮去的。這劉緯在海商之中素有惡名,仗著朝中有人,經常拖欠海商的貨款,今日可算栽在我們手里了。”
鴻翎笑了笑:“周大哥此言差亦。就算劫了這批貨,也不夠抵大家損失的貨款,要報復,急不得這一時。眼下我們正被錦衣衛通緝,與他們結伴同行正好能借著給皇商運賀禮的招牌順利前往杭州,順便還能拜會拜會壟斷江南織物行的劉老爺呢。”說完,拉著周武就往山坡下跑。
林莊頭見有兩名少年從山林中沖出來,擋在隊伍前面,忙勒馬喝道:“你們是什么人!是盜賊嗎?”
鴻翎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禮道:“這位大哥誤會了,我們是到杭州投奔親戚的。我們的馬途中被老虎咬死了,我姐姐也負了傷,后來又迷了路,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與你們結伴同行?”
林莊頭懷疑地瞅了瞅他們兩個,年紀小的這個,雖塵土滿面,卻難掩靈秀和貴氣;年長的這個,氣質打扮都像個儒生,隨身帶著的卻不是書卷,而是背著一把不凡的大劍。又順著這少年所指的方向望見三名同伴,其中兩位是美麗的女子,另一名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泛泛之輩。
林莊頭常在道上走貨,深知江湖險惡,不敢輕易相信陌生人,便冷冷拒絕:“對不住了,我們有我們的規矩,途中絕不能與來歷不明的人結伴同行。你們若是要去杭州,沿著這條山道再往前走大約兩百里就能到渡口。途中有村莊可供歇腳。”
到底是老走貨的伙計,真夠警惕的。鴻翎沉住氣正打算與他軟磨,忽然,馬隊中有人慌張地叫起來:“林莊頭,不好啦!有兩個弟兄暈倒了!”
林莊頭趕緊下馬上前一看,只見那兩人面比紙白,四肢痙攣,口吐白沫,癥狀著實有些嚇人。他忙招呼手下:“快抬到樹蔭下面去!拿鹽水,拿藿香丸來!”
一時,手下拿了水和藥丸來,林莊主掐著患者的人中,灌下水和藥丸,但兩人很快又嘔吐起來,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倒是又有幾個不堪暑熱和疲憊的同伴相繼倒下。
“恐怕不僅是中暑,還中了蠱術了吧?”一位老向導猜測道。
“別亂說,這里又不是湘西山林,哪來的蠱術?”林莊頭急得直跳腳。
蠱術?怕是巫術吧?鴻翎瞟了一眼玉蓮,心照不宣,走上前對林莊頭說道:“大哥別著急,我姐姐正好是學醫的,您要是信的過我,就讓家姐為大家治療一下,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在下不敢打誑語。”
弟兄們的命可耗不起,林莊頭再有顧慮,也只得讓他們試一試。
展霞蹲下來察看患者的病情,果然不是普通的中暑。她從荷包里取出銀針,先扎在患者的上星、神庭、太陽、水溝等穴位,十指捻動片刻,方才已死了大半的患者“噯喲”一聲醒了過來,只是還有些目光呆滯,虛脫無力。展霞又拉過鴻翎的手,在她掌心上寫字。
“薄荷?長什么樣的?”鴻翎心內埋怨自己對草藥太無知。
浩空漣說道:“我們之前走過的山里就有,我去采。”
“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你留在這里幫忙。多羅羅借我一下。”浩空漣一手拎著多羅羅,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走,很快就隱沒入密林之中。
浩空漣的態度讓鴻翎莫名地感到灰心喪氣,她努力地想挽回一些他對自己的信賴,急切地想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實力,可她的閱歷、氣度和力量都顯得那樣單薄浮淺。
鴻翎正自懊惱,玉蓮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小羽,你發髻上的那支寒冰魔晶可以化解我對他們下的‘魔水蛭’。”
“唉?你怎么不早說!”
鴻翎按照玉蓮的提示,將寒冰魔晶抵在患者的腹部上,不一會兒,只見一只手指粗細的白色水蛭從患者的嘴里游了出來,掉落在地上立即凍結成冰條,看得周圍的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這是什么鬼東西?難道真的是蠱術?”林莊頭向鴻翎投來懷疑的目光。
玉蓮朝林莊頭嫵媚一笑,解釋道:“莊主大驚小怪了。這是種極稀有的水蛭,一年只在夏日最熱的幾天活動,常隱伏在濕熱的水邊,不易察覺。它寄生在人和牲畜的身上會不斷地吸取水分,本來也無大礙,因為它極怕冷,多喝些涼水就能將其殺死,只是若宿主本身因暑熱而疲勞或缺水,就很危險了。”
林莊頭被美人媚惑的笑容熏得暈暈乎乎的,說什么都信了。再看另一個美人醫術也確實高明,那些經她醫治的弟兄們,都逐漸恢復了一些精神,倒是她已累得香汗滿面,若懷疑她這樣的女子是奸人,那天下真就沒有善人了。
“小霞姐姐,喝水吧。”鴻翎覺得自己幫不上展霞的忙,惟有為她打扇遞水以表歉疚之意。
一時,浩空漣采了許多碧綠的薄荷葉回來,并讓多羅羅把薄荷葉嚼碎,吐出來的草渣散發著清涼的香氣,令人聞之神清氣爽。原來,這多羅羅生長于北冥冰海,是性寒的怪鳥,它要在南方的酷暑天氣中存活,就會咀嚼性涼的植物,并分泌出具有祛暑降溫功效的唾液,幫助身體散熱。
展霞把薄荷草渣敷在大家的太陽穴上,果然,被烈日炙烤得頭昏腦脹的不適感頓時煙消云散,連日來趕路的疲勞也舒緩了許多。
林莊頭連聲感激:“多虧各位相助,林某代我們林家莊的弟兄們向幾位大俠鞠躬言謝了。”
鴻翎扶住林莊頭,說道:“莊主何必多禮,都說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小弟趙鴻翎,還求莊主能順路帶我們一程呢。”
林莊頭拱手說道:“瞧你們也一路勞頓狼狽,又幫了林某大忙,我就破例帶你們一程。只是這路途險惡無常,遇上野獸盜賊,我們可能自顧不暇……”
鴻翎忙笑道:“莊主放心,我們絕不會拖累你們的。”
展霞羞于眾目睽睽之下一路被浩空漣抱著,堅持要自己走。馬隊中的弟兄感其治病之恩,忙從馬車上騰了一塊地方,熱心地說道:“姑娘還是坐車上吧,反正多你一個也不重。”
展霞感激不盡,由浩空漣攙扶著坐到馬車上。
鴻翎走過來,笑嘻嘻地對浩空漣說:“姐夫,你一路也辛苦了,換我來照顧姐姐吧。”
旁邊的小伙計聽見了,嘖嘖感嘆:“果然這二位是夫妻啊,真讓人羨慕。”
“是呀,姐夫對我姐姐很是體貼。”鴻翎連聲附和。
她一口一個姐夫,令展霞尷尬得面紅耳赤。浩空漣卻勾著鴻翎的肩,似笑非笑地說道:“鴻翎,男子體貼女子是應該的。你若是負傷,我也決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鴻翎身子一退,卻沒能掙脫開他的手臂,緊張得結巴起來:“你,你,你胡說什么?我,我又不是女子!”
“是呀,你怎么會是柔弱的女子呢?”浩空漣打著哈哈走開了。
鴻翎怔怔地望著他的身影,猜不透他的話中含幾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