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陽落山之前,一行人行至浙江境內的一處村莊附近,原本林莊頭是打算在這里歇上一晚,第二天經過龍游,再改走水路去杭州。
然而,當他們走進村莊的時候,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百余戶人家的村莊幾乎夷為平地,殘磚碎瓦里還冒著未散盡的狼煙,到處散落著尸體,還未成年的幼兒被埋葬在土坑里,風燭殘年的老人被倒吊在焦黑的樹枝上,衣不裹體的女人暴尸田野,村里的壯年男子幾乎全被當作牲畜一樣被殘忍地殺死。經過白天的曝曬,尸體已散發陣陣惡臭,招引著蠅蟲繚繞。
“天啊!遭盜賊洗劫了嗎?”
“這哪里是盜賊?簡直是野獸!”
如果蓮生島上的濁之蓮生界是悠然老翁制造的地獄幻像,那么眼前的一幕則是真真實實的修羅地獄!鴻翎不忍目睹,扭頭看見展霞滿眼驚恐地看著這慘絕人寰的景象,臉上的血色如潮涌一般一下子涌上來,又漸漸消退,終于蒼白如蠟,身子幾欲癱軟,幸虧浩空漣在身后扶住。
眾人一邊心情沉重地為死難者收尸,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制造這起慘劇的兇手。他們希望能在廢墟中找到生還者,但暮色越來越濃,希望也越來越變成無望。
忽然,隱隱聽見一片瓦礫下面傳來孩童嚶嚶的哭聲。離得最近的周武扒開磚瓦,下面原來有道木柵欄壓著一堆稻草,搬開這些雜物,果然里面藏著兩個八、九歲的孩子。
小女孩一看到周武手里握著的大劍,立即嚇得大哭起來。一直保護著她的小男孩抓起身邊的瓦片就朝周武擲去,含著眼淚罵道:“快滾!倭寇!該死的倭寇!”
周武揮手擋開瓦片,把小男孩拎了起來,說道:“看清楚點,誰是倭寇啊!”
林莊頭舉著火把跑過來,看到兩個孩子,驚訝地叫起來:“呀,這不是村長的小兒子和王大伯家的巧云丫頭嗎?”
小男孩也認出了林莊頭,頓時眼如泉涌,哭喊道:“林,林大叔……我們村被倭寇洗劫……大家都,都死了。”
浩空漣皺眉問道:“倭寇?都是倭人嗎?”
小男孩狠狠點頭,抽泣道:“他,他們是一群披著衣服的惡鬼!他們不說人話,什么都搶,見人就殺,他們還……哇啊啊!”兩個孩子不堪回首曾經發生在他們身邊的極其恐怖的情景,捂著臉哭得更兇了。
“又是倭寇!”林莊頭恨得牙根癢癢,“前些年就有一伙倭寇從福建沿海一直侵襲到江浙邊境,也是燒殺搶劫無惡不作,比一般的盜賊要可惡百倍!畜生也不如的家伙!”
鴻翎環視了一下四周鬼影橦橦的山林,說道:“我們今晚還要在這里駐足嗎?看情形,這伙倭寇是從東南方向而來,我們白天在山道上卻沒有狹路相逢,難說他們已經遠離這一帶了。夜襲,可是倭寇最慣用的卑劣伎倆。”
林莊頭聽說,有些為難起來,猶豫片刻方說道:“這天都黑了,到下一個村子還有幾十里路呢,我們運著這么些貨物,人倦馬乏的,就算不遇到盜賊,連夜上路也危險得很。將就著在這歇一晚吧,派幾個人輪流站崗就是了。”
正說著,那小男孩忽然停止了哭泣,抬頭睜圓被火把映紅的眼眸,指著林莊頭身后的一片山地說道:“那群倭寇有二百多人,帶著火器,就是埋伏在那邊的林子趁夜突襲我們村子的。啊!他們快來了!就快來了!”
林莊頭將信將疑地回頭望了望,生怕孩子的話擾亂了人心,忙掩住男孩子的嘴,安慰道:“別怕,孩子。沒事了,沒事了,倭寇已經走了。”
浩空漣拍拍林莊頭的肩膀,低聲說道:“這孩子說的沒錯。暗夜的樹林隱蔽野獸的身形,卻隱不去沖天的殺氣。莊主,趁倭寇還按兵不動,快把馬匹和貨物集中到安全的地方,讓手下的弟兄嚴加看護。”
想到倭寇很可能在襲擊村子的時候得知有商隊要來,而埋伏在附近。林莊頭慌了神,說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區區幾十人怎么對付得了那般兇狠的倭寇?”
鴻翎拔劍冷笑道,“只要這群惡鬼敢動手,今晚這里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省得他們再禍害別處!”
眾人剛將馬匹牽進一片石墻后面,四周的山林就傳來狼嚎一般的叫囂聲,一聲高過聲,幾乎響徹山野。火繩槍鳴響,一發槍炮打在之前兩個孩子躲藏過的那堆稻草上,立即燃起了大火。緊接著,一隊身穿倭服的武士騎馬沖了出來,長刀在火光中閃耀著嗜血的寒光。
鴻翎眉頭緊皺,一股厭惡之情涌上心頭:自古以來,商與盜總是緊密相連,縱橫海上,更是魚龍混雜,弱肉強食,亦商亦盜方是生存之道。然而盜亦有道,如此草菅人命的禽獸之徒實乃我輩之恥!
她手持弩弓發箭,響箭發出銳利的鳴叫,瞬間刺穿了倭寇先鋒的咽喉。那倭寇摔下馬去,身后的兩名同伴還未反應過來,身上已插上數支奪命的飛箭。
倭寇吃了一驚,委實沒有想到,先喪命的竟會是自己這一方!他們此次登陸大明以來,一路燒殺搶掠,幾乎未遭遇強有力的抵抗,屢屢得手后的狂心膨脹,豈容一支小小的商隊挫敗?況且那些價值不菲的貨物更刺激著狼子野心,促使他們愈加瘋狂地進攻。
馬蹄驚飛荒野間的流螢,因倭寇的到來,良田村舍一夕之間變成了死寂的墳場,又變成了刀光劍影的戰場。
周武的螭吻劍大力一揮,瞬間數名倭寇騎兵連人帶馬一并斬殺,但畢竟一人之力有限,無法阻止敵人由弓箭手和鳥銃手組成的步兵隊從四面涌進村莊。鴻翎和浩空漣各領幾名林家莊善武的護鏢弟兄死守貨倉外圍。浩空漣在與錦衣衛和鬼面獒之戰中,使用了過多青龍之力,已傷及元氣,全靠著碧連天支撐,才勉強以那把磨鈍了的水手刀與倭寇的長刀搏殺。
鴻翎也察覺出浩空漣的困境,更堅定了絕不能拖他的后退,多解決一個倭寇,也能為船長減輕一點負擔和危險。這樣想著,手中的洛神劍出招更快更很,左突、右刺,在倭寇之中殺出一蓬亂濺的血雨,心魔在殺戮之中悄然滋生,她已忘我地投入戰斗,那身手,那氣勢、那力量,誰還能懷疑她不是個曉勇的少年船王?
展霞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踏過滿地的尸體,躲進一間殘破的屋子里。那些廝殺聲中似乎隱約夾雜著冤魂的嗟嘆在耳邊掠過,那些在火光血色中混戰的身影在模糊的視線中晃動,與曾經在噩夢中出現的畫面重疊在一起,扼緊了她的心,難過得無法呼吸。今夜,這村莊發生的一切,在一點一點喚醒記憶深處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在何時?在何地?自己似乎早已經歷過這般地獄的慘烈,如今又重歸地獄。不,我不要想起,不能想起!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小男孩擔心地問道。
展霞抖索著轉過臉來,注視著小男孩的臉,凄迷的淚珠一閃,順著兩腮滑落。她緊緊抱住孩子,嘶啞的,壓抑許久的聲音從喉嚨里爆發而出:“啊……翼……翼仁!”
“姐姐,我不叫翼仁,我叫阿政。”
展霞驚夢,更覺滿心荒涼。是啊,他不是。那個叫她姐姐的少年,如今身在何方?
阿政轉向身邊哭個不停的小巧云,安慰道,“云妹妹,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小巧云剛止住哭,突然指著門外驚駭地叫道:“政哥哥,倭寇又來了!”
一個倭寇發現了他們,如同發現落了單的羔羊,眼里放出錚錚的邪光,踢開歪斜欲墜的門扉,向他們舉起血跡斑斑的倭刀。
展霞本能地用身子擋著兩個孩子,曾經有人也這樣保護著她,當年那些保護她的親人死了,今天,她是否也將隨之而去?
一團沒有熱度的藍色流火從身后竄了出來,晃花了倭寇的眼,為他們爭取了一剎那逃脫死亡的時間。無暇去細想那流火的來源,展霞推著兩個孩子在刀下逃過一劫,自己卻被扯住了衣袖,蒼白失措之間,卻見一道刀光快如閃電,那倭寇慘叫一聲,死于浩空漣的刀下。
“你們沒事吧?”
浩空漣背靠在門邊,深深地喘了口氣,他的腹部中了一槍,因內力受損,傷口遲遲不能自愈,流血不止。
展霞愕然地望著浩空漣,她現在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卻又更加迷惑。遲疑了片刻,她還是走上前去,麻利地為他處理腹部的槍傷。
激戰一個多時辰,倭寇人數銳減至不足百人。僅鴻翎一人就干掉三十多個倭寇,玉蓮又在死去的倭寇身上下了“僵尸傀儡”咒,在海巫的操縱下成為最令人膽寒和無畏的鬼武士,瘋狂地斬殺自己的同伴,直至被肢解得四分五裂。這是一種禁忌的邪惡咒術,但是對付邪惡之徒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剩余的倭寇嚇破了膽,哪里還敢戀戰,如喪家之犬一般潰逃敗走。
鴻翎心內戰意未消,提劍就要趕盡殺絕。
她這般殺氣騰騰,令浩空漣憂心,阻止道:“鴻翎,別去追了。”
鴻翎抖落劍上的血珠,嘴角漾開一抹微笑,卻是從未有過的無情。
“這些倭寇是薩摩藩的武士,說不定是島津家雇傭的海寇,一個活口都不能留!”說完,她也不帶一個同伴,跨上馬飛奔而去。
展霞心頭一寒——一個活口都不留?這就是船王的作風啊!
浩空漣示意周武跟著鴻翎,其余的人則留下來休整戰后的創傷和疲憊。
小巧云跑過來搖晃著展霞的衣袖,哭道:“姐姐,姐姐,快救救政哥哥呀!”
只見那個名叫阿政的小男孩蜷縮在地上,情況十分不妙。展霞忙伸手去觸碰阿政垂下來的手腕,心里一涼:這孩子沒有脈搏!可是,他明明還在喘息。
一旁的玉蓮嘆了口氣,把手輕輕地放在阿政的額頭上,說道:“再勉強撐下去恐怕真要性命不保了,讓我來恢復它的原形吧。”她口內暗念咒語,從阿政的胸口處竟然發出一團藍光,慢慢擴散包裹住全身,待光芒漸退之后,男孩消失了,只有一只黃褐色的九尾狐虛弱地趴在小女孩的身上。圍觀的眾人詫異不已。
小巧云驚訝地叫道:“阿貍?”
玉蓮拎起那只九尾狐,問道:“你認得這只小妖怪?”
“阿貍不是妖怪,去年它落入山林里的陷阱,是我和政哥哥救了它。”
“原來如此。”
這孩子在倭寇入侵的那一刻已經被殺死了,卻還托身九尾狐來保護另一個孩子,這份情意真是令人唏噓感嘆。只是,這只九尾狐為保護女孩而耗盡了幾百年的妖力,即使保住了命,也無法再變幻人形了。
小巧云懷抱著九尾狐,眼淚汪汪地問道:“可是,政哥哥怎么會變成阿貍?那政哥哥到哪里去了?政哥哥不是說過,要一直陪著巧云的呀。”
此情此景,眾人皆為之揪心。林莊頭不忍告訴她真相,善意地扯了個謊:“無論是政哥哥也好,還是阿貍,他都會一直守護在云丫頭身邊的。”
小巧云淚眼里閃動著一絲欣喜:“真的嗎?”
懷里的阿貍抬起頭來,朝她微弱地叫喚了一聲,似乎在附和林莊頭的話。小巧云終于破涕為笑。
“莊頭,不如你收養這小丫頭吧。”
“是啊,莊頭不是一直說想要個女兒嗎?這丫頭長得這么可愛,養大了給你家三個小子做媳婦。”
“胡說八道什么!我才不會把云丫頭當童養媳。”林莊頭動了心,拉著小巧云的小手問道,“巧云丫頭,你愿不愿意跟林大叔回家去?你大嬸和三個哥哥都盼著你去呢。”
小巧云頭懵懂地點點頭。她小小年紀經此浩劫,失去所有的親人,是為大不幸,巧遇熟人林莊頭好意收留,又何嘗不是大幸?
(這一章節是幾天前就寫好的,在這段非常時期貼出來,也許會讓大家看后心情越發沉重。決定停更兩天,為死難者默哀。今天公司終于組織捐款了,雖然個人捐的不多,但覺貢獻了綿薄之力。天佑我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