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圍獵是一年之中皇家人數(shù)出動最多,也是最為熱鬧的,先祖那會兒是為了讓兒孫不忘魏國的馬上天下,如今已經(jīng)演變成了皇家子孫的大聚會,平常那些個旁支血統(tǒng)的皇親國戚少有機會見到皇上,都指望著圍獵的機會跟皇上拉攏關系,念著血脈的淵源,可以給這些同宗的后代們一些效力朝廷的機會,畢竟幾代下來,多半已經(jīng)坐吃山空,可又脫不了貴族的那身懶毛病。
本以為今年碰上了武科舉殿試,圍獵就不再舉行了,畢竟離冬至也沒幾天了,興師動眾地圍獵回來后,又要馬不停蹄地舉行殿試,就是念著皇上的龍體,禮部也會排開日期,沒想到皇上卻是執(zhí)意就在冬至前這半個月里圍獵,說是趁著天氣好要多獵幾頭鹿。既然如此,其他人也不好說什么,只能跟著后面忙活。
魏國有兩處皇家獵場,一處是位于京郊皇陵百里外的南獵場,占地千余頃,建于先祖時期,另一處是位于京畿外縣的北獵場,面積上遠遠超過了南獵場,但路途較遠,一般隔幾年才去一趟,這次行程緊,自然是選了路途稍近的南獵場。
皇駕出巡,聲勢再小也小不到哪兒去,除了駐京驍騎營擔任外圍護駕外,羽林軍除卻留守大內的人外,更是一個不少得出現(xiàn)在皇上的車駕外圍。除此之外,最讓人在意的就是皇上身邊多出來的兩個貼身內衛(wèi),此前,他們從來沒有在眾人視線內出現(xiàn)過。此次露臉不免引人遐思,不過是個小小的圍獵而已,跟上次皇上出巡方昌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怎么這次這么謹慎?
從京城出發(fā),如果馬不停蹄的話,完全可以在一日之內抵達南獵場,但皇駕不比百里加急,尤其車隊中還有女眷,自然是要在途中夜宿的,這到也沒多大關系,每年都有圍獵,自然在半途中要有座行宮的。
“娘娘,外面飄雪了,您還是別出去了,再說外邊人面雜亂,什么人都有,比不得宮里。”南雪見金云溪挑了門簾,以為她要出去。
金云溪本就沒意思出去,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雪景,她知道外面多的人不喜歡自己,尤其年初那會兒金兵犯界,死了十幾個皇親的支脈后代,如今再見著她,就算不會怎樣,也是眼珠子揉不進她的。
“這天公不作美,雪要是一直這么下,還怎么圍獵?弄不好就得撲個空回來。”南雪最近越來越愛說話,像是停不住嘴,邊整理床鋪邊念念叨叨的。
“你這兩天像是有心事。”金云溪蹲到火盆旁,雙手伸到火上烘烤,“平常話沒這么多。”
南雪的身子滯了一下后又繼續(xù)做事,“哪兒有,不過是跟子芙那丫頭斗嘴斗慣了,娘娘是不是嫌我多嘴?”
金云溪兀自瞅著自己的雙手,在火焰的烘烤下像是能看到里面的血液,“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你騙不了我,話多就表示你有心事。”
“沒有。”回答得很干脆,順手從檀木箱里取了條紫色披風給金云溪披上,“娘娘別猜了,要是有,我還不跟您講嗎?從小就沒瞞過您什么。”系上肩帶時,微弱的呼吸表明她正在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一點,金云溪并不戳破,由著她吧,也該是有秘密的時候了。
一切收拾停當后,已到了晚膳的時辰,皇上傳了口諭,云貴妃今夜伴駕,御膳沒送,自然也是與皇上同食了。
近了皇上居所時,南雪就被人擋了下來,只得杵在漫天雪花里興嘆,提著燈籠反身想回去時,正好撞見了一具身影,嚇得她倒退一步,看清來人時才算放心,“奴婢給王爺請安。”
皇家圍獵自然是少不了長孫尉遲梟南的,不管京里是否有急事等著他,面子上他還是必須伴駕出獵。眼看著金云溪的背影消失在燈火里,雪花染白了他的周身,臉色有些淡漠,看不出情緒,并沒看南雪,甚至連聲哼都沒給,轉身離去。徒留還福低身子的南雪。
南雪對著地上的薄雪苦笑……
當金云溪踏進室內時,尉遲尊正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撐著地圖觀看,兩名內衛(wèi)一邊一個立在門簾兩旁,見她進來都退到門外,此時外面的雪漸漸大了。
“干嗎杵在門口?”放下手中的地圖,臉色看起來有點微熏,像是喝了不少酒。說話間已經(jīng)走了過來,張開雙臂擁住她,酒氣剎時竄了她的周身,“還是不習慣靠近我?”咬著她額前的頭發(fā),酒氣撲了她滿臉都是,“你不是喜歡下棋嗎?來!看看我這棋局如何?”彎身一把抱起她走向書桌,上面放著他剛剛看得地圖。
地圖上密密麻麻標著各種符號,一看就知道應該是份布軍圖,金云溪驚訝地盯著他的臉,他卻咧嘴一笑,像個孩子,“驚訝什么?”額頭貼著她的,“朕讓你看得。”像是真有些醉了。
“皇上醉了。”
勾了勾嘴角,“我現(xiàn)在最清醒!”放她下地,端起桌子上剩下的殘酒一飲而盡,笑得更加詭異,“所有人都想知道我下一步要怎么走,包括你哥哥!都等著我跟太后兩敗俱傷!”拿起空酒杯伸向金云溪,很明顯讓她倒酒,“你很聰明,你說說——我會怎么辦?”
端起酒壺為他倒?jié)M,感覺今晚會有什么不一樣的事情發(fā)生。
“你會站在哪一邊?”飲盡杯中酒,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捧著酒壺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問她選擇做大金公主還是大魏帝妃,“皇上……”迷茫,他根本連兵權都沒有,怎么就想與金國抗衡?立刻轉眼看桌上的地圖,沒錯,地圖上的布軍方位大半是在金魏兩國疆界處。
“你不是想不通我為什么會大半夜出現(xiàn)在皇陵嗎?”
這句話讓她第一個想起了一個人——子芙!滯住呼吸,覺得有些暈旋,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突然預感自己這次可能真得是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摟過發(fā)呆的金云溪,“從現(xiàn)在起,不要再下棋了,該好好想想為朕添個子嗣了。”抱起還沒從發(fā)呆中清醒的金云溪,單方面替她決定了她將來的歸屬,她將永遠是大魏的帝妃,原因無他,因為他喜歡這個女人。
金云溪生平第一次覺得摸不著頭腦,如果說他知道宮內有奸細,為什么會放任這么久?他的目的為何?如果說他手里握有地圖上的那些兵馬,緣何還要向太后屈膝?如果說他有能力抗衡金國,為何還要示弱?不對……他不可能示弱,如果他有這實力根本沒必要示弱!那他到底唱得是哪一出……第一次覺得有人這么難以理解。看來自恃聰明的人不是別人,從來都只是她!枉以為自己看清了所有事,結果還是坐井觀天!眼前這個男人的底究竟在哪兒?他到底設了幾層陷阱?
“想不通也沒關系,一切到此為止!”滿身酒氣地伏身親下去,不留給她一點回絕的空間,酒氣混合著熏香的味道溢滿內室……
屋外,雪靜靜下著,世界漸漸染成了銀色……
三更時分,盡管酒醉還沒醒,他依舊準時起身,在兩個內衛(wèi)的陪伴下離開居所不知去向,屋里只剩下抱著雙膝的金云溪。
幾個守夜的侍女在他走后才敢進來,身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厚厚的雪,隨著室內的溫暖慢慢溶化,看起來濕漉漉的。
“娘娘,熱水備好了。”福身在床帳外。
“不必了,更衣。”
幾個侍女這才敢掀帳子。一切整理完畢,侍女本打算為她頭前打燈籠,怎奈金云溪命她們留下,她們不敢不聽話,卻又怕讓她一個人回去會挨罵,遠遠跟在她身后。
她的寢室離他的居所并不很遠,之間只隔了一道枯竹林,且沿路都有侍衛(wèi)巡邏,安全上是絕對沒問題的。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今晚能把實話告訴她,那就意味著……突然抬腳急走,幾乎是小跑。
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寢室,沒在意門口幾個侍女的驚訝之色,推門進屋,只見南雪正獨自坐在那兒做針線。
“娘娘……”兩人看著對方很久,從彼此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子芙……她怎么了?”她回來時,子芙已經(jīng)被人叫了出去,說是去服侍娘娘,皇上那兒連她都進不去,怎么可能會讓子芙這個二等侍女御前侍奉!她知道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再加上金云溪伴駕,她一直不敢入睡,沒想真出事了。
金云溪突然恢復鎮(zhèn)靜,臉色也變得正常,回身瞅了一眼門外正歪著眼瞧進來的幾個侍女,嚇得她們趕緊低了頭。
南雪趕快下地關門,并取了袖子里的絲巾拂落她頭上的落雪,再解下她肩上的斗篷,“娘娘……”被金云溪停在半空中的手指打斷了問話。只有她知道公主這個習慣,她迷茫或者生氣時,若是有人打擾就會有這個舉動,十歲時,她打賭輸給宮女提夜壺時,她跟在一旁想替代,公主就是用了這個手勢,她生氣時不愛說話,并且也不想聽別人說話。此后,用這個手勢也大半是因為生氣,或是輸了別人棋。公主的好強從來都是在心里的,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
“以后不要再提子芙這個名字,當是從來沒有這個人。”聲音沉沉的。
“知道了……”第一次見證了身邊人的消失,心里那種莫名的空虛很難形容,但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問,不能說,也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