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鮮卑后人，復姓長孫，小字觀音婢。我的祖先是北魏朝望族。我的父親長孫晟是大隋朝右驍衛將軍，曾官居三品。我的母親高氏是渤海郡郡守高士廉的妹妹。我出生時，爹娘幫我測過命格。算師送了“貴不可言”四個字給我。

大業九年，我遇到了我的貴人，他一身戎裝，策馬而來。從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若能嫁與此人為妻，我定能貴不可言。那一年我十二歲。

現在，我的丈夫李世民龍袍加身，登基為大唐貞觀皇帝，而我則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著金袍，掌鳳印，居清寧宮。今年我二十六歲。

我手里的藥碗還有些燙手，苦澀的藥味騰起鉆入我的鼻中，連嘴里心里也變得苦澀無比。隔著屏風，我的丈夫正擁著別的女人，溫情款款地告訴她，等他好了，他就冊立她為皇后。

那我，算什么？我嫁給你十三年，隨你戎馬倥傯，叛亂舉兵，我為你生下兩個孩子。我的舅父、哥哥是你的肱骨之臣，現在，你對著一個將死的女子許諾要廢了我的后位，世民哥哥，你好狠的心。

“皇后娘娘，您怎么還不把藥端進去？一會兒該涼了。”一旁站著的素淳推推我。

我盯著手中的藥碗，深褐色的藥汁倒映出我面上的表情。嫉恨，是的，嫉恨。顧凝曦，不是我容不下你，而是皇上太在意你了。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他身邊。

“皇后娘娘，太上皇身邊的張公公來了。”禇嫣進來悄聲回報。

“他來做什么？”我皺了皺眉，怎么，一個妃子病重還驚動太上皇了嗎？

“給皇后娘娘請安。”張公公快步進來，打了個千兒算是請安。

“張公公此時來，是不是太上皇有什么吩咐？”我笑著虛扶一下，請他起來。

“太上皇派奴才來看看德妃娘娘的病勢，聽說有些不好？”

“勞他老人家掛心了。太醫剛送了藥來，本宮正準備送進去吶。”

“太上皇還有兩句話讓奴才帶給皇后娘娘。”那太監同我說著話，眼睛卻瞟向一旁站著的素淳。

“素淳，這藥太苦了些，你去取些蜜餞來，等德妃喝了藥好清一清口。”我吩咐素淳。

她答應一聲出去，張公公才悄聲開口道：“皇后娘娘是聰明人，太上皇的意思是有些人已經病入膏肓，即使不救也罷，這宮里頭等著求醫問藥的人還多著吶。”

聽了這話我心中一凜，怎么，太上皇竟也想要顧凝曦的命嗎？但是，為什么？

“我不太懂公公的意思。”我打著哈哈，想多套些話。

那太監陰測測地笑笑，“皇后娘娘雖然是初掌后*宮，但卻也是訓下有方，管理的井井有條。您應該也知道，這后*宮里頭的事啊，知道的太多了反而不好。里頭那位吃虧就吃虧在這里。”

“只是這藥已經熬好了，不送進去，只怕皇上會怪罪。”

那太監不答話，只上前一步，捧起顧凝曦的藥碗，我甚至都沒有看清楚他手上的動作，藥碗便又回到了原處，只原本平靜的汁液蕩起了幾圈細微的漣漪。

“娘娘，奴才方才摸著這藥已經溫了，正好可以送進去給德妃服下了。”那太監提醒道。

“這恐怕不好吧，藥經我手端進去，出了什么事可怎么說呢？”我推辭道，我可不傻，皇上對顧凝曦的感情我全部看在眼里，她要是暴斃了，皇上一定會震怒的，說不定會徹查此事，到時候我首當其沖。雖然我也很想她死，但卻不是玉石俱焚。

“娘娘放心，御醫那里奴才自會招呼。況且，不過是碗藥，德妃病重，能不能救活靠得是她自己的運數。怨不得旁人。娘娘還是快去吧。奴才還要趕著去向太上皇復命。”那太監又端起藥碗，遞在我手里。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這碗藥送進去，便可永絕后患了。顧凝曦，你不要怪我太狠心了，誰讓是太上皇也想除掉你呢？太聰明的人，果然是格外討人厭。

我捧著藥碗進去，皇上正坐在顧凝曦身邊，將她緊緊抱在懷里。顧凝曦的臉此時竟浮起幾分血色來，一臉的幸福甜蜜。她的手緊緊扣著皇上的手，而皇上此時臉上的心疼和不舍是我從未見過的。

即便是我為他擋了刺客幾乎死去，我在軍中失去孩子痛苦萬分，我都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悲切的表情。他對我總是淡的，尊敬的，禮貌卻沒有絲毫的親密。即便是同睡一張床榻時，我仍然未感覺到他的心是在我這里的。

“藥好了嗎？端過來！”皇上抬頭看到我端著藥碗站在房中，大聲吩咐道。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最愛的那雙眼睛，漆黑、深邃，此時卻汪滿了眼淚。世民哥哥，你是一國之君，怎么能為了一個女子而浪費眼淚呢？

而且，我是你的皇后，你竟像使喚一個宮女一般如此吩咐我。我緊緊捧著手里的藥碗，突然很想大吼，把手里的藥潑過去，然后告訴他，你最愛的人就要死了，此刻她的命就攥在我的手里！可我不會，從小，舅父就已經教會了我隱忍。

“凝曦，你不要有事，朕還等著你好了，來當朕的皇后吶！”

“當朕的皇后吶！”這句話從皇上的嘴里說出，傳入我的耳中，仿佛也穿破了我的耳膜一般，在我的腦中不住回想。不！我不會讓顧凝曦有這個機會的！舅父和哥哥費盡千辛萬苦才將我送上后位，我不能讓她輕易奪走！既然我已經得不到世民哥哥的愛，那我就更不能失去我的身份！

我將手里的藥碗遞了過去，親眼看著皇上喂顧凝曦喝下。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剛剛喂下去的是一道催命符。

藥物發作的很快，幾乎是瞬間之后，我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這是死亡的味道。顧凝曦臉上好不容易現出的一抹血色褪去，雙頰蒼白無比。

她仿佛知道了自己大限已到，甚至抬手阻止了皇上召太醫進來。我突然有那么一點點的可憐起她來，從我認識她，一直到她死去，她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

我聞到了牡丹香，顧凝曦懷中的牡丹花因為皇上的擁抱而破碎開來，花香涌出，沁人心脾。這花是世民哥哥親自種在太極殿的，每日他親自澆水剪葉，精心照料。我知道他是種給顧凝曦的。因為她最愛牡丹。

我記得爹娘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洛陽的家里也是遍植牡丹。牡丹碩大厚實的花朵捧在手心里，讓人覺得無比的踏實飽滿。那時我年紀還很小，臉甚至還沒有一朵花大，每次我把臉埋進花朵中，貪婪地嗅著花香時，都會蹭一鼻子的花粉。有一次還招來了蜜蜂。

世民哥哥，你只知道顧凝曦喜歡牡丹，你可知道我也很喜歡呢？但正因如此，我才命人拔除了秦王府的所有牡丹，因為我怕，我怕你每次看到牡丹就會想起她！顧凝曦，我為了不讓世民哥哥想起你，我放棄了我最喜歡的花，在院子里種滿芭蕉，就是為了提醒世民哥哥，我和你不同，而且，秦王府的女主人只能是我！

“皇后，你照看她一下，朕去找恪兒來！”世民哥哥起身，匆匆同我說道。

我點頭，看著他出去，走到顧凝曦床前，俯身看著她已經微合的雙眼，輕聲說道：“凝曦姐姐，你別怪我。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了。”

顧凝曦猛然睜大眼睛，驚愕的望著我。

“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孩子。”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她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我說的話自然也是真的，我是心狠，但卻并不毒辣。恪兒是世民哥哥的孩子，我會視如己出。

“只要你死了，孩子不足為懼。”

顧凝曦猛然起身，緊緊抓住了我的手，喘著氣說道：“我不要哀榮、墓葬，只扎……扎一只竹筏，送我……送我走便是。”

她的嗓子已經啞了，早已沒了以前的悅耳清亮，但卻反而有了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讓我無法拒絕。她說完這句話，頹然躺回枕上，一雙曾經美麗靈動的眼睛失去了光華，雙手也變得冰冷、僵硬。

我走到窗邊，摘下幾朵開的正好的牡丹花，將臉埋進碩大的花朵里貪婪地嗅著花香。

顧凝曦，以后這長安宮內不會再有一朵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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