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荷花淀寂靜而荒涼,妖童走后,平安把李元熙載回原來的地方上了岸,一路隨著平安到了內城城門前,她的心情仍舊未能平復。
聽他那席話李元熙便知對方所求不少,跟他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可是要不照著他的話去做,一旦她的身份被公開,等待她的便是一無所有。她仿佛又找到了當日獨自面對綁匪,悍然談判的感覺。對,一路自己便是這么過來的,從來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同路的人,那都是敵人!
“那我走了哦,明日我會來你店里的,你可要記得。”平安高興的朝她揮揮手,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李元熙咬咬牙,把柄被抓、這回是只能被人欺到頭上來了,不就一個狐眼么,尋著機會一窩端掉便是。
因回來得早,還未到鳴鼓宵禁(一更二點,晚上7時48分)的時候,她匆匆進了內城,回到了家中。
大門上勞德老爺子前不久退居家中養老,他的兒子勞五常接替了他的位置,管著大門上的事。勞德家打從李元熙初掌外務時,便一直跟著她,算是老班子了,李元熙免不了要好好勉勵勞五常一番。給眾人一并打賞的時候,勞五常那里比別人豐厚一些。
府里這些仆役家生子向來關系網復雜,今早大少挨打的事早暗地里傳開了,那自是捧高踩低、跟紅頂白的多?,F下里庶子不得王爺歡心,是絕對沒有任何勝算的,跟著他等于是倒了大霉,眾人都紛紛等著看勞五常一家的笑話。畢竟他家叔叔在大少爺手底下做的可是油水極足的差事,一個不甚顯眼的家族居然因此大發了,許多人是眼紅得緊,巴不得大少爺失勢。
李元熙沒那閑工夫理會這幫人的心思,她早早得了信兒,得知李敖帶著嫡妻嫡子在后花園里看戲。她不緊不慢的朝后花園走去,不為別的,只為在外受了氣,現在只想將之撒回到始作俑者劉氏的身上。
時候不早了,她得趕快行動才行哪。
李元熙在回廊上轉轉折折了幾番,遠遠見花木深處燈如白晝,隱約聽見鼓琴聲。
李元熙下了臺階,拾步來到李敖身邊。
“父親、母親,弟弟,我回來了?!崩钤跣Φ?。
李敖嗯了一聲,將放在茶幾上的曲目單子扔給李元熙。
“你回來得正好,你母親點了個《穆桂英掛帥》,寡味得緊,你不妨也來選一個?”
李元熙笑應了,挑了下首的位置坐下,打開本子查看,都是些尋常的曲目,戲班似沒有添上新曲。她本就對這個沒有興致,隨意掃了一遍,居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選段。
如今眼見臺上戲子已經唱罷謝幕,李元熙一副難以選擇的模樣,摩蹭得李敖有些不耐煩,她才笑著對李元俊道:
“弟弟,我實在少聽戲,這曲目看得我眼花繚亂的,不如咱兩兄弟合計著選一個罷?”
“大哥,你也知道我的,我平常都在太學,也很少聽曲。”李元俊為難的說。
“弟弟此言差矣,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兩兄弟有商有量的,說不定就能選上個好段子給爹娘聽聽了,也不會讓爹整天嚷嚷著寡味,是吧?”李元熙和藹可親的看著李元俊說。
劉氏一聽就知道李元熙想拿她兒子開刀,剛想替兒子接下這招,卻不料李敖哈哈大笑了起來:“這話說得好,好一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元熙啊,你得要記著你今日所說的話啊,兄友弟恭才叫兩兄弟嘛。”
于是李元熙叫來了戲班班主,讓他對單子上的曲目作一個簡單的介紹。因她剛才感興趣的段子排在前面,因此很快便提及到它。
班主介紹道:“這是我們如意班新撰的曲目,雖是梁祝的老故事了,但這個《英臺抗婚》并不拘泥于《英臺抗婚》,而是將同窗共讀、十八相送、哭墳化蝶等情節都揉合了進去,情節更顯豐富、更加凄美動人……”
李元熙聽班主介紹,卻一語不發,倒是一旁的李元俊一聽班主的介紹便像打了雞血一般。
“梁祝?這個好,哥,就選這個吧?”
李元熙笑了一笑:“既然你喜歡,我也沒有異議,那就選這個吧?!?/p>
好戲開鑼,李元熙放下曲目單子,優哉游哉的喝起茶來。
只見那祝英臺身著男裝走到臺上唱道:
“【西皮導板】別繡閣似籠雀凌空展翼,【回龍】杏枝頭,春意鬧,映楊柳,映楊柳依依?!驹濉孔S⑴_扮男裝求學有志,教世人知紅粉不讓須眉。蕙風暖駐雕鞍吟鞭遙指,【流水】水田綠岫云青入畫催詩。見長亭喚寧馨前行小憩,【搖板】好情懷當美景心曠神怡?!?/p>
李元熙臺下看戲,心中有感:這種女扮男裝的戲碼也姑且只能在舞臺上演演,要是換在現實生活當中,那可真是要命的啊,雖然這祝英臺在戲里也是死路一條。
戲唱進了高潮,臺上祝英臺與梁山伯私定了終身,正待要向父母坦言。李元熙趁著這時,偏頭去看各人神色。只見劉氏時不時朝她看來、生怕她有所動作,李元俊目光緊隨著祝英臺的身影已在入迷間,而李敖則動了動胡須,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
時機已至,李元熙正想開口說話,那邊劉氏緊張過猛,見狀連忙搶先說道:“哎呀,看了那么久,我也累了,王爺,我看你也累了,不若咱們回去歇息吧?”
這一句話正中李元熙下懷,她頓時莞爾不已。自古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只有父母不了解子女,劉氏定然從不曾了解過自個兒子的性情。他李元俊就是那種心思單純、感情過激、意氣用事之人。以她對李敖父子的了解,不需多加煽風點火,區區一出折子戲,就能讓他們翻臉。她的嫡生弟弟就是太好控制了,只要拿捏得準,他就能幫她對付自己的母親。要讓這對母子反目成仇,今兒個才是開始,那個仇恨的種子,是劉氏今日自己種下的。
一念即閃,李元熙打蛇隨棍上,遺憾的說道:“這樣啊,那實在太可惜了。元熙還想問問爹和母親喜不喜歡我跟弟弟選的這個段子呢?!?/p>
李敖從瞌睡中聽見有人叫自己,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道:“嗯?這個段子嗎?這個選段端的沉悶,一點勁頭都沒有,要讓我點,我就點《連營寨》了。”
“對了,我好像聽見夫人說要回去?那就一起回去好了?!?/p>
一旁李元俊正在為祝英臺為愛抗婚而感動,聽見李敖的抱怨,不滿的說:“爹、娘,這么美好的故事你們怎么可以覺得沉悶呢?多么純潔動人的愛情啊,不畏強權誓死保衛他們的愛情,是多么的高尚,多么的催人淚下~~真是讓人既敬佩又羨慕。你們怎么可以這樣說呢?!?/p>
李敖向來不喜歡有人逆他的意,就是自己最鐘愛的嫡子也不可以,當下陰沉了臉,一語不發,渾身散發著“我要發怒了”的氣場,企圖讓這個兒子認個錯,自己再寬容的饒恕他。可是李元俊跟李敖一個樣兒,向來是認了死理八頭牛也拉不回的個性,當下只是繼續看戲,不再說話了。
李敖的火氣在沉默中不斷攀升,李元熙自然不會撞在這桿鐵槍頭上,看著劉氏一臉恍然大悟、恨得牙癢癢的表情,卻又不知如何去勸時,她還是繼續喝茶看戲。
這時臺上祝英臺回復女裝,上前與父母訴說和梁山伯三年來的深厚情誼,只道是“非君不嫁”。祝父則擺手搖頭,一臉痛心疾首的說“婚嫁豈能自主張”。
李元熙瞟了李元俊一眼,見他看著那祝父一臉忿然,顯然已經將自己代入到角色中去了。李敖雙目怒視著渾然無我的李元俊,事有湊巧,此時聽得祝父在臺上唱道:
“【西皮快板】聽一言來怒火旺,氣得老父目裂髭張。父母之心全不想,執拗冥頑太荒唐!我兒不遂父母望,老夫碰死在廳堂!”
祝英臺哭唱:“【西皮散板】見爹娘如此我心欲碎,淚蒙雙眼意難持。”
李敖再也忍不住滿腔怒火,一拍茶幾喝道:“父母之心全然不想,錯了還冥頑不靈不肯認錯,你真要氣死我不成!”
臺上臺下均被他一聲暴喝嚇了一跳,鑼鼓頓歇,一時間滿堂寂靜,只聽見他牛喘的聲音。
李元俊看得心頭發緊之際被李敖打斷,又及見到祝英臺慘然與父據理力爭,不敵父親以死相逼,委屈應允與馬文才的婚事,當下也勃發了,騰地一下站將起來,與李敖對峙。
“都是你們不懂兒女之心,強迫兒女嫁娶,才會逼死祝英臺。爹如今難道也要學祝父逼死孩兒嗎?”
李敖聽得眉尖突突地跳,怒火障目,上前便給了他狠狠一巴掌,將他打翻在地。
“還不服管教,我叫你胡說八道!叫你頂嘴!”
劉氏嚇得瑟瑟發抖,連忙去勸:“別打他,別打我兒,王爺,王爺,他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是……”
李敖恨恨的將劉氏推倒在地:“你教不好兒子,我來替你教。滾到邊上去?!闭f罷又上前給李元俊補了幾腳。
“你欺人太甚了!”
李元俊被打得雙目赤紅,大吼一聲,不管不顧的撲向李敖,二人竟當場扭打到一塊去。下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去勸架。李元熙瞅著時機,叫人扶了不堪打擊的劉氏到一旁坐下,一邊叫下人去將二人拉開。
臺下亂作一團,臺上沒他什么事干看著不知所措。一時間臺上臺下角色顛倒,臺上的看起了臺下的戲來,倒是應驗了那句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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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上梁祝選段出自張火丁老師的《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