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當今圣上繼位,劉尚書擁立有功,累遷為左丞相,那一年他母親楊太君的六十歲大壽辦得尤其熱鬧,圣上還御筆親書“壽比南山”為劉母賀壽。作為劉氏的娘家,她臉上有光,也為了踩低織夫人和李元熙,那一年八歲的她和娘親也到場了。
給壽星老太君磕過頭后,大人們聽戲,孩子們則耍鬧作一團。其中大都是劉府各房的孩子,另外還有李元俊和劉氏同母妹妹之女張婷,像李元熙這種的絕對是被排除在外。也不知是不是劉家祖墳墳頭冒青煙的緣故,他們劉家多數生男,孩子中間就得張婷一個女孩子。張婷生得嬌俏可愛又會撒嬌,遂成了孩子爭相追捧的對象。優越的她站在一群男孩子中央傲得跟斗勝了的雞一般。
李元熙打從記事起就被母親千叮萬囑,不能跟別人太過接近。她很清楚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她不能被人知道性別。因此每當看著同輩的女孩子穿著漂亮的衣裙,受到別人的贊賞時,她總是十分艷羨。看著眾星捧月般的張婷,那種羨慕感愈加膨脹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一種出于身份、出于性別的自卑感,李元熙很小的時候就懂。這個時候,小丫頭張婷支使著男孩子為她倒茶,男孩好像是其他房的嫡子,哪里做過這種工夫,便是一個燙手,將熱茶倒在她漂亮的新裙子上。張婷哭將起來,眾人一時手足無措。
李元熙后來想,如若當時不是羨慕得昏了眼神、覬覦她那條裙子,她真的真的不會走上前去安慰她。一想起這件事,她就覺得追悔莫及。這么掉身價的事,小時候她居然做了,就為了一條被茶色染污的裙子裝了一回好人……
過程不想說了,大家只要知道,結果就是得了那條裙子就可以了。
李元熙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母親的意思,就是那一次,偷偷帶著裙子跑進了劉府后花園,在太湖假山石和夜色的掩護下,穿上了那一身衣裙。
穿是穿上了,可是夜里太黑,她又不敢打燈籠,壓根沒瞧見如今自己究竟是何樣子(有沒有比張婷更漂亮)。她苦惱地臨水照影,黑漆漆的小池塘只照見天上月盤,不見她的臉。
“你在干什么?”
從后面傳來的一把稚嫩卻老氣橫秋的聲音,嚇得李元熙險些掉進水里。她爬了起來,惴惴不安的看向聲音來處,只見那里站著一個錦衣華冠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此時正滿臉好奇的笑看著她。
“我,我在照鏡子……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男孩笑得更加燦爛,“好,我不告訴別人。”
“那你呢,你一個人在這里干什么?”
“我不喜歡他們,跑出來了。”他說。“這里那么暗,你照什么啊!”
兩人三言兩語、你來我往的,男孩很快就弄清楚她在這里做什么。原來男孩子也會想穿女孩子的衣服嗎?他好笑的想,那得耍他一耍才行。于是他自告奮勇要替李元熙上妝,硬拉著她去找丫鬟,讓她給自己弄來一些胭脂水粉,便在李元熙臉上胡亂涂抹起來。
李元熙還是頭一回像女孩子一般涂脂抹粉,心情不是一般的雀躍,哪里曉得對方是在戲弄她。過了好一會兒男孩笑著說大功告成,她興奮的問好不好看——到現在長大了,那男孩子當時的表情,李元熙還記得清清楚楚。
敏感如當時自卑的李元熙,男孩眼中的鄙夷深深地刺傷了她,還有他可惡的話:他將鏡子遞給李元熙對她說,男子漢大丈夫裝什么女孩子,惡心死人了。
李元熙慌忙看了眼小鏡,燈火下一張慘白的臉,兩頰和嘴唇胡亂涂抹了一大片胭脂,說多丑就有多丑。外加男孩傷人的話,便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巴掌撒在男孩臉上。
男孩子捂著臉陰霾的看著她半晌:“你就是個丑八怪,丑八怪!你等著瞧,你打了我,我是不會放過你的。”說著摔門走了。
而她只顧得傷心,當丫鬟找到自己的時候,她早哭成了大花臉。母親聞訊趕來,一見她什么也不問,劈頭就是一頓好打。所幸發現她的那個丫鬟被織夫人買通,她穿了張婷的衣服被人戲弄的事總算被掩蓋了下來。至于那個男孩子,卻一直沒了蹤影,后來她也把這件事拋諸到腦后。
從往事的浩瀚煙海中回過神來,李元熙走到妝奩前,輕輕將之打開。昔日男孩口中的丑八怪已長成一位佳人,然而多年商界浮沉、爭權奪利,讓清秀嫻靜的臉上隱匿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煉辣,眼波顧盼之間滿是看透世情的漠然。即便穿上了女裝,她還是那個被牢牢禁錮在男服之下不得解脫的李元熙。
迅猛的合上妝奩,她站起來走出門去。還是男子一樣的昂然闊步,她學不成女子柔弱姿態。李元熙就是李元熙,丑八怪就丑八怪吧。她想著,略定一定神,敲響了暗香的房門。
鳳臨淵的笑容在打開門的時候便已有些掛不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男服下隱姿卓絕的女子,女服下竟然是赤.裸.裸的男兒(沒錯,他囧了)。
“你,你這……我……”伶牙俐齒的鳳臨淵遇上女裝的李元熙,忽然就口拙了。
李元熙在看見他挫敗的樣子時,就覺得極有成就感。她剔眉笑道:“怎么,鳳公子失望了嗎?讓堂堂一介男兒穿上紅妝,本就該是這樣的一番景象。……既然滿足了你的惡趣味,在下可以換回去了吧?”
她的動作神態毫無風韻可言,鳳臨淵欲哭無淚,卻仍舊不肯死心:“那怎么行,進來,你還未描妝綰發呢,做就要做全套的。”
李元熙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好生灰心失落一番(用現代的話說就是要雷一雷鳳臨淵),當下也不推辭,大喇喇的跟著他回到房中。
房門再度關上,躲在院子樹下的人影閃了一閃,趁著夜色提身一縱上了瓦頂,躡手揭開瓦片,露出底下一片光景來。那人影正是晴香房的持劍男子“十四號”。剛才聽了房前二當家和那女人的對話,他才知道原來那女人居然是名男子?!這么說他很可能就是番人所說的男子了。那二當家又為何要維護這名男子呢?他再度低頭觀察屋里的二人,不禁皺了皺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斷袖?
不知已被人納入斷袖分桃一類的二人,此刻正要做出些更讓人誤會的舉動。李元熙決心要膈應鳳臨淵,乖巧無比的坐在妝臺前任他擺弄。藉由鏡子看鳳臨淵如今的表情,見他一臉糾結的執著眉筆無從下手,心里多少有些痛快了。
“我說,你眉毛怎么都沒修一修?很有些雜毛啊。”
“在下雜務纏身,哪里像鳳公子這般逍遙自在,修眉這種事,沒空余時間做。不過既然鳳公子提出來,下回一定找丫頭幫忙修一修。”李元熙淡定地回說。
鳳臨淵感嘆。“想我為美女畫眉點妝,可謂閱眉無數,沒見過比你更粗豪的了。”
李元熙好歹是女子,聽得這種話心里哪里會好受。只是面上不顯,繼續淡淡地回說:“比在下的眉粗豪的男子比比皆是,何必要將在下跟那些個女子相比。”
“我練習了那么久,就是為了你這一張……的臉么?”鳳臨淵語氣中帶了點悲苦,長嘆一聲,筆尖輕輕掃上她的眉。只是聽了他的話李元熙好不驚奇,忍不住把眉輕輕一提,遂在眉外劃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跡。
“得,要重新再畫了。拜托你別亂動,緊著時間吶。”鳳臨淵說。
李元熙不語。看著鏡中專心致志的鳳臨淵,他的臉跟那一年的小男孩重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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