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主駕崩,南唐舉國服喪七日。
出殯之日,李家三子親自抬棺上南山,明王寺方丈正賢現身頌念往生咒。
南唐國都建安滿城皆是淚人,哀嚎之聲匯成汪洋,隨風淌出數十里。
十年稅賦之期,如今才過一半。這般仁愛的明君,這天下千百年來又曾出了幾個?
百姓思君而痛,李順思父更痛。
雖然貴為王子,但這世上疼愛他的人,不比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多多少。如今這寥寥幾人又少了一個,李順是痛不可遏。
七日來,李順沉浸在喪父的悲痛之中,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仿佛自己的魂也被那滿城的白幡給勾走了。
李驥、李弗亦是如此。
兄弟三人常常靜坐在父親的靈位之前,一坐便是一天,水米不進,誰人都勸不動。
說起來有些諷刺,這是打有記憶來,李順和兩位兄長相處一室時間最長的一段日子。
這般事實,便是身為王族的悲哀。
平民家的兄弟,同處一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日日都是相聚之日。
王室家的兄弟卻不同,李氏三兄弟雖然不像其他王族子弟一般常為爭權奪利鬧得兄弟反目成仇敵,卻因為各有職守平時鮮少能湊到一塊。
李驥在李順五歲那年,入了大周做質子,一兩年也不見得能夠回國一趟。直到父王病危的今年才得以擺脫質子生涯,再不用去豐京。
李弗自李順記事起便一直在明王寺修行。修為有成出寺后,旋即就入了軍伍,鎮守邊疆,也是難得回建安。
如今,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湊到了一塊,卻無法享受其樂融融的兄弟情,只能在靈堂中以淚洗面。
這一想,李順更是悲從中來。
再想到明日便是自己離國之期,兄弟三人此番離別之后,不知又該何年何月才能齊聚,李順本就落到谷底的心情,立即結了冰。整個人都像是被冰凍住了一般,寒冷刺骨。
這狗日的人生啊!
心中哀嚎了一聲,李順冰封的心碎成了數瓣。
……
“昔日,都是你送我。唯有那次你在明王寺闖下彌天大禍,才逼得我不得不趕你走。這一次,倒是我真真切切送你離開,也算是讓我的人生又圓滿了一些。”
李弗探手輕撫著李順額前長發,眼神沒有了往常那般身為大將的凌厲,盡是能夠讀懂的溫柔。
李順聞言悵然一笑,伸手握起李弗的右手。
那一雙常年手握紅纓槍上陣殺敵的手,長滿了厚重的老繭,絲毫不像王族子弟的手,更不像一位年方十八少年的手。
而那右手,更是缺了一小指。
這一小指并不是沙場恥辱,而是兄弟情深。
當年被逼入明王寺修行,受不了粗茶談飯的苦日子,想要逃離明王寺的李順想盡了一切辦法意圖惹怒寺中高僧,以求再次被趕出寺院。
只是,無論他怎么把明王寺弄得烏煙瘴氣,那群整天神神叨叨的和尚,卻理都不曾理會他。
被逼無奈之下,李順惡向膽邊生,站在那株被明王寺僧人們視為圣物的菩提樹下滋了一泡。
這一泡,滋死了明王寺第一任方丈妙禪親手栽下的菩提樹,也滋走了李弗右手上的這一個小指。
當時,眼見菩提樹在自己面前枯萎的李順嚇得丟了魂,立即找到了李弗。結果被李弗暴打了一頓后,趕出了明王寺。
名義上是趕人,實際卻是在保護他。送他出了明王寺,李弗跪在瑤臺之前頌念《大懺悔文》,每念一句,自斷一指,足足斷去了四指,方被驚動了的無相制止。
正賢感其兄弟之情,親自為其重接四指,李弗卻硬是留下了一指以示教訓和恕罪。
據說那一指被埋在了枯萎的菩提之下,那死去的菩提即刻煥發新生,讓明王寺眾僧大呼佛祖顯靈。
李順不知道那菩提是不是真的重生了,只知道自己今生欠了李弗一個還不清的恩情,也方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和自己不甚親近的二哥,原來對自己也是這般疼愛。
揩去李順眼中閃爍的淚花,李弗搶在他說話之前說到:“母親不在,父親又勤于政事,我這個做兄長的未曾盡到兄長的職責,本就該受到懲罰。這一指,就當是我為了彌補對你的愧疚。就如同父王當年一步三拜入明王寺一樣,實際上是在贖自己十年冷落你之罪。”
李順微微噤了噤鼻子,擠出一抹笑容,說道:“是我頑劣,才連累兄長受罪,該愧疚的是我。”
李弗拍了拍李順的腦袋,說道:“你雖然看似頑劣,實則比任何人都心善。兄弟三人之中,受苦最多的便是你。能代你受罪,也是值得。不過,話說回來,我李家男兒皆是好漢,你這一去,萬不要讓那方之人看不起你,辱沒了我李家門風。”
“那可保不準”,李順一摸自己腦袋,苦笑道:“盡我所能吧,要改掉我這脾性,比殺了我還難。”
“我說的可不是那些小節”,李弗目光北眺,眼神瞬間變得如快刀一般寒冽,說道:“屈人之下,只是一時。有朝一日,我定要飲馬鉛華池!夫子一人高過南山,我要你一人大過鉛華池,你可能做到?”
南山明王寺,身為天下佛宗之首,半步佛出了三個,卻不敵大周經綸院一夫子。
作為當世第一人,夫子之高,就連那天下至高之山大涼山也得低下頭。
而要讓自己比位于經綸院內的鉛華池還大,李順覺得自己這二哥還真的是看得起自己。
不過,縱使辦不到,又怎能失了那份李家兒郎的好勝之心!
李順為兄長目光所感染,心生豪氣地說道:“兄長北上之日,便是我大過鉛華池之時。”
“好!”李弗重重一拍李順的肩膀,說道:“這才不虧是我李家男兒。時候不早,你也該啟程了。離了南唐,便是江湖險惡。此番離去,你且好自為之。他日再見,要你別來無恙。”
“定無恙!”眼見李弗舉起酒杯,李順也舉起自己面前的琉璃杯。
兩杯相碰,一聲清脆入耳。
“以我杯中酒,贈與遠行人。你低調而行,我不便出門送你,一路好走!”言畢,李弗飲盡杯中酒,一滴不漏。
“替我向大哥道聲恭喜,再幫我說一聲,我已遠游,勿思勿念。二哥,你也一樣。”李順隨之昂頭將杯中苦澀的美酒一飲而盡,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放,起身而去。
這一日,李家一位兒郎一身黃袍登王座,一位兒郎策馬向西心向北,還有一位兒郎,穿了一身太監服,像一個怕被人發現的賊一般,溜出了龍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