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為一世,一世對于過來人而言再長都覺得短。
回首一想,一世下來,剩下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的點滴記憶,無一不是深刻得就像是用刀刻在了腦子里,想忘都難忘。
三十年前的天子還不是當今這位,三十年前的太子爺也不是如今的天子姬高瞻,而是姬高瞻的胞兄姬非常。
當年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姬非常性情,姬高瞻城府,其他諸子也各有特色,多是些大是大非之人,少有平庸之輩。
只是,經歷了那十五前的那場腥風血雨,再加上歲月催人老,如今尚存世間的,屈指一數,算上面前二十年前就銷聲匿跡,本以為早已仙逝的這位,不過三人。
人隨花落去,此去已經年。
不得不嘆一聲,一世之后,天下陸陸續續換了新顏,而舊人皆已不是入土便是蒼老,是該到了退場謝幕的時候。
三十年前的豐京,有一位來自南唐的質子,有一位玩世不恭的太子,還有一位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天下第一佳人。
再十年之后,建安城內龍象城多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賢君,添了一位姿色無雙的王后,建安城外明王寺也新入了一位死心塌地的出家人。
而大周,少了一位太子,又立馬多了一位太子。
世事紛紛擾擾,有人歡笑有人悲,有人離去有人來,這世界少了誰都照樣滾滾向前,不可阻擋。
只是這紛擾世間實在找不出幾個能像三十年前那一位不喜江山慕美人的太子爺一般恪守一個“情”字,愛得直來直往蕩氣回腸,一片癡心天地可鑒之人。
三十年前的李興霸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世家少年,才剛剛成為隴西李氏少主,赴京受封。
他還記得那年自己初入豐京,在豐京城中那條橫亙南北的青龍大道上見到了談笑風生、并肩而行的那三人。
如今想來,那時三人在青龍大道上的表現便已經隱隱透露出了各自的命運。
那南唐質子文質彬彬,一舉一動都甚是得體,頗有如山般沉穩的大氣。
那太子爺放蕩不羈,在人來人往的青龍大道上放聲狂笑,一看便是快意人生之人。只可惜為一個情字所纏,快意變失意。
那讓身側兩位天下一等一的才俊帶笑看的絕代佳人,有如一枝凝香紅艷,讓巍巍豐京平添了幾分柔腸。
雖然當時不過是懵懂少年,但李興霸想起那佳人讓側眸一顧,至今心中仍有些悸動。
那一顧,便是那佳人望向南唐質子的,其中柔情,縱使隔了十數米寬的青龍大街,李興霸也能夠體會的到。就好似一葉入水,蕩起漣漪微微,動人心腸。
那時候,佳人便已經傾心于南唐質子,太子爺的癡情注定是一場枉然。
想想也是,那位出身于清河崔氏書香門第的佳人,從小便是受到了各種條條框框禮儀之道的教訓,自然是更喜歡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穩的南唐質子一些。
而那喝個酒也要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撒出個半碗來的太子爺,雖然貴為龍種,但是情之一道,不喜就是不喜,也只能無奈看花落別家。
十年后,也就是二十年前,當時的南唐質子李秋崖回歸南唐登上王座,絕世佳人崔曼柔也成了君王枕邊人。
塵埃落定,太子爺姬非常讓世人嘆息一聲的結局,不過是為那段早已注定的有緣無分,畫下一個悲情的句點。
也正是那年,李興霸襲了父親的隴西王爵位,可謂是春風得意,卻差點被人一劍削去項上那顆風華正茂的頭顱。
太子留書出走,那位本就是風燭殘年身體日衰的天子看了信上內容,在群臣面前昏死。
滿朝震動,皇后代帝王發令,新晉隴西王受令堵截。
五百精騎候在興唐關外嚴陣以待三天三夜,等來白衣袂袂一人,本以為足以攔住那白衣腳步,卻不料貫日一線橫空出世,斬盡五百良駒四蹄,駭得五百精騎屁滾尿流。
新晉隴西王根基未穩又身負重任,自知攔不住那白衣也是死罪,不惜拼死相攔,卻依然是沒能攔下那白衣半步,換回了一道入骨劍痕,也保住了他頭頂爵冠。
白衣入南唐,一去不復返。
太子爺在民間流傳的荒唐事跡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人們反反復復念叨的,是一遍又一遍意猶未盡的老調重彈。
當年,提起自家太子爺的癡戀,誰不是說到一半就潸然淚下,再難說出個只言片語。
全大周的姑娘,又有哪個不渴望自己也能擁有那么一個像太子爺一般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癡情種子。
只是,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故事總要一個結局。
上到朝廷,下到鄉野,世人皆道太子爺已為情癲狂,在南唐大造殺孽,為佛宗超度。
可李興霸知道的結局和他們不一樣。
他知道那襲瀟灑白衣換上了拘謹黃袍,不做太子爺,做了絕情僧。
明王寺半步佛親自登門傳口信,才從豐京復命歸來的隴西王,不得不策馬狂奔七日,中途累死了十數匹神駿,也搭上了自己半條命,千里迢迢地將這驚世駭俗卻又毫無意外的消息傳達天聽。
這當世也只有他和寥寥數人知道這一秘辛,正是承蒙了這一點,他這隴西王日后做得是風生水起,一直做到了品級雖不及隴西王,地位卻遠超隴西王一等的柱國將軍。
如今二十年前的白衣,重現豐京。那貫日一線,也是愈發驚人,一線破青電,已有割天之威。
若不是那一線,李興霸只是覺得那驢上老者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是誰。
可那一線出世,李興霸臉頰上那條長疤隱隱有些作痛,也立刻想起了那老者是誰。
三十年前有幸一睹的太子爺,二十年前不想再見的白衣人。
想不到二十年后已是脫去了身上袈裟,重做了凡塵俗客。
如此風云人物,此番現世,又是為何而來?
李興霸默然良久,回頭急喊一聲:“殿下!”
可驢車早已不見,正氣街上的行人都已回過神,自顧自忙碌著,仿若誰都沒人看見懷化大將軍在自家府前被一騎驢老者掃了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