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出了宮城，速度放慢，沿著橫貫豐京東西的朱雀大道東行。

才剛駛出沒多少路，一人騎馬狂奔而來，攔在了驢車之前，正是懷化將軍李興霸。

身份尊貴的李興霸翻身下馬，也不顧周圍都是路人，單膝跪于驢車之前，臉色極為鎮重地低頭說道：“臣下有眼無珠，沖突了殿下，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恕罪?！?/p>

李順聞言愕然，不知道李興霸這唱得是哪出。他雖是南唐王子，但是質子身份并不足以讓李興霸如此謙卑。

心中正迷惑著，李順聽見身邊的老常開口說道：“二十年過去了，想不到你還記得我。”

這一言更讓李順目瞪口呆，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聽老常的口氣，李興霸口中喊的殿下應是他，可明明是自己隨從護衛的老常什么時候成了殿下了？

李興霸說道：“殿下英姿，臣下終身難忘?！?/p>

老常淡然一笑，說道：“懷化將軍請起吧，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一老朽而已，受不得你這一跪。”

李興霸卻不是不敢起身，說道：“還望殿下恕罪?！?/p>

老常說道：“江湖人無罪可恕。若真有歉意，明日就給李非魚一天的自由身?！?/p>

李興霸不知老常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但知曉這一定和他身邊坐著的少年有關，不由抬頭看了李順一眼。

李家三兄弟，同父同母，雖因年齡各有大小，長相上略有些差異，但難免有些相似之處。而且，李順隨了母相，縱使膚色被曬黑，仍是不掩清秀面目，多少有些當年天下第一佳人的氣韻。

李興霸長居隴西，本就和南唐王室頗有淵源，和李秋崖、李弗都打過數次交道，當年更是有幸見過李順母親的傾城之貌，一直留有深刻的印象。

這一眼，看著李順柳眉桃花眼中黝黑有神的眸子，李興霸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青龍大街。

佳人側眸顧，一眼不知呆滯了多少人。

“你是李順？”李興霸心中稍一思慮便知道了驢車上的少年是誰，不禁有些吃驚。

這驢車上的一老一少，乍一看上去，當真是寒酸至極，任誰都會以為他們是誰家的奴仆，或是從窮鄉僻壤來的下里巴人。

可誰知道，兩人都是身份極為尊貴的龍種。

李順聽老常和李興霸的對話是云里霧里，但他知道能讓李興霸如此謙卑的，必然是大周的殿下。

一把老骨頭的老常是大周的殿下，雖然心中不可置信，但老常并未否認，那便是確確鑿鑿的事實。

如今大周所剩下的老一輩姬姓王爺唯有八賢王姬永寧，其他幾位要不是死在了十五年前的奪嫡之亂中，要不就是已然去世，都是子嗣襲了爵位，不該有如此年長之人。

難道老常就是那傳說中溫文爾雅、忠篤敦厚的八賢王姬永寧？

李順自己都被這個答案嚇了一跳，萬萬不敢相信。

在大周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八賢王會跑去南唐當自己護衛，還是個徹徹底底的半步佛，打死李順都不敢接受這個答案。

“嗯?！闭痼@萬分地思考之際，聽到李興霸問自己，李順點點頭應了一聲，目光全集中在了老常身上，想要把他的真實身份給揭開。

得到李順的答復，李興霸已然明白了老常的意思，臉色有些為難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實我家小女……”

老常打斷了李興霸的話，說道：“盧和裕已經被我劍意殺了，如果你現在回府，怕是立即就能得知這一消息?！?/p>

“這！”李興霸聞言驚駭地抬起頭，望向老常的眼神中滿是無法置信，顫聲說道：“殿下說的可是真的？”

“不假”，老常點點頭說道：“你可以回家去問非魚。我留你那不成器的兒子一命，也幫你斬去了折斷孽緣，你覺得如何？”

如何？

李興霸當然不覺得如何，只覺得糟糕透頂。

雖然盧和裕聲名的確敗壞，但盧氏是大周數一數二的大門閥，如今又是皇親國戚，地位在大周不可謂不超然。

范陽和豐京不過一江之隔，盧氏憑借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理優勢，在朝中頗為得勢，對各方勢力都是有著極大的影響力。

相比較起來，偏安隴西的李氏，雖然貴為異姓王，但在朝中的話語權遠遠比不上那幾個士族門閥。

所以，和盧氏結親，對于李氏長遠發展來說，是十分有利的計策。為此，身為李氏族長的李興霸，不得不犧牲掉自己女兒的幸福，以換來李氏更為長遠的利益。

如今聽老常說盧和裕已然身死，好好的如意算盤一下就被打亂了，李興霸禁不住心神一滯。

而且，依老常話中之意，李非魚也是知情之人。想到自家女兒是和他們一同來到豐京的，這事怕是和她脫不了干系，李興霸更是心亂如麻，隱隱覺得這事麻煩大了，說不定還會影響到盧李兩家的關系。

李氏在朝中本就沒有什么權勢，他如今這柱國將軍的身份，還是托眼前這位曾經太子爺的福得的。若是和盧氏因為這件事反目成仇，李興霸覺得這后果著實太大了些，大得他有些難以承受。

“殿下……”心中滿是哀怨，堂堂懷化大將軍李興霸的語氣都帶了些哭腔。

“不必謝我”，老常卻是沒打算讓他繼續說下去，說道：“我明日會去找高瞻說明此事，也會讓他收非魚為義女，今后她的親事就由高瞻做主，自會替她再找一個好人家。”

大周當今天子真名姬高瞻，聽到老常竟然直呼天子大名，李順確信了老常定然不是那傳聞中對姬高瞻百依百順的姬永寧。

再聽老常之言，隱隱像是能左右圣言。如果不是大話，那老常的身份地位應是極高。

老常會說大話么？自然是不會的，牛氣的老?？墒前氩椒?，就算不像個出家人，也從不打誑語。

“殿下的話可能作數？”李興霸聽到老常之言，心中又是欣喜，有是疑慮。

欣喜的是，殿下的話若是有用，那就算自家女兒和盧和裕之死有瓜葛，盧氏也無可奈何。

而若是李非魚真成了天子義女，便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他李家也能跟著沾沾光。雖不如和盧氏結為親家來得實際，但也算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榮幸。

盧和裕之死已成定局，既然沒法改變，能夠這般解決，也算是大幸。

疑慮的是，殿下消失已久，就算是當今皇上的親兄長，怕是也未必有能力說動天子。

老常懶得和李興霸多做廢話，一撫驢背，示意毛驢慢行，說道：“作不作數，明日便知。我還有事在身，就不耽誤懷化將軍的時間了?！?/p>

李興霸聞言急忙起身讓道，目送緩緩驢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