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收回望天的目光，轉(zhuǎn)頭望向李順，問道：“知道太夫子為什么關(guān)天門不？”

太夫子關(guān)天門，不就是為了讓經(jīng)綸院無敵，大周無敵么？至少李順心中是這么理解的，大多數(shù)天下人也都是這么理解的。

但是夫子既然問了，自然是要說些不同的道理，李順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就算太夫子不關(guān)天門，佛道兩宗再昌盛也是不敵經(jīng)綸院。這世上，唯有情者無敵。天道無情，才容得下無情的仙、無情的佛。但是人間處處有真情，修成無情正果的，世所不容，唯有登天而去。別看佛道兩宗講究慈悲心，口口聲聲心系蒼生，無非是為了求功德，好渡己上天。但我有情道不同，我有情道講究入世化凡，與民互為魚水，方才是真正的濟世之道?！?/p>

“太夫子關(guān)天門啊”，夫子悠悠地長吐了一口煙，說道：“就是要告訴佛道兩宗的修士，他修有情道一樣上得了天，而且上了天一樣像世間這般無人攔得住。他想讓佛道兩宗改弦更張修有情道，但佛道兩宗沿襲了數(shù)千年，又哪會輕易更改，執(zhí)迷不悟之下就有了現(xiàn)在佛道兩宗修士對經(jīng)綸院的敵視。你可知道那呂洞玄是怎么悟的尸解之法？”

夫子說起話來，如同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但夫子是站于世間巔峰之人，他的話世人又有幾人能聞，他愿意說，李順當(dāng)然也愿意聽，更巴不得他多說一些。

對著夫子搖了搖頭，李順說道：“不知。”

“為了個女人”，提起呂洞玄，夫子的神色就有些鎮(zhèn)重，看得出還帶著些欽佩：“呂洞玄道家之杰，近千年道家修士無能出其右。昔年呂洞玄下羅浮入塵世愛上了個女子，不可自拔。但那女子并無修為，年方四十便到大限香消玉殞。呂洞玄不愿獨活，一心悲愴拔劍自刎，卻不料臨死之際開悟，非但不死，反成了尸解仙。那呂洞玄仍是一心求死，但被惜才的老師攔下，尸解之法才得以流傳。因情悟道，更進一步，雖不是真正入了歸宗，但既然能開數(shù)千年之先河在大圓滿境上小走半步，獨辟新境，日后未必不能再悟再進一步，成就新歸宗。所以啊，太夫子并非是為了讓我經(jīng)綸院和大周一家獨大而關(guān)天門，只是想讓那些修無情道的修士明白，這世間這江湖終究敵不過一個情字。”

李順聞言沉思了片刻，有些躊躇地開口說道：“人各有志，修士各有自己的道。佛道兩宗雖修得是無情法，但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道，對世而言便無害。太夫子關(guān)天門，強迫他人入有情道，我覺得有些無情?！?/p>

夫子聞言一笑，說道：“還算有些見識。不過，佛道兩宗都是出家皈依滅絕人欲之道。按照他們的道義，就是要把這世間變成無欲無求的桃源，這實在是一種絕無可能的空想。若是有朝一日這世間這變成他們所理想的那種世間，又哪來天道循環(huán)，萬物輪回。到那時，這人世就要空了，化成一片虛無。在那方天的，也就是一群不生不滅的活死人，和行尸走肉有何區(qū)別?！?/p>

“有人心在，佛道兩宗所理想中的世界就永遠不會出現(xiàn)。七葉由佛入魔，便是看破了無情道的桎梏，力求找到新的彼岸，才有了如今的摩羅殿。僅用兩百多年，便成七宗之一，僅是大涼山一殿，就敢和你南唐一百八十寺抗衡，明王寺也耐他不何，這便是有情道的精妙所在。只是，摩羅殿走得不是正道，所修之情，非善情，怕是有一天會掀起腥風(fēng)血雨，遲早有一天會和那刑蚩宮一樣自取滅亡?！?/p>

“你說的也對，正因為人心各異，所求之道也不同。所以那天門，遲早還是要開的，只是現(xiàn)在還沒到時候?！?/p>

聽到夫子提起摩羅殿，李順的心，就向北飄了去，難受至極。

以一殿屹立不倒兩百多年，更能躋身七宗，摩羅殿的底蘊不容小覷，老常這一去，就是尋死。

像老常這般癡情人，活著的確是種痛苦事，李順多少有些明白他為何要北上大涼山。

但五千里路云和月，于恩情最重之時離去，對李順而言，就好像在心頭剮了一刀，帶走了一半的心。

“夫子”，斜陽無力地懸于西天，天色愈發(fā)紅潤，遲暮的蕭瑟籠罩著整個天地，李順舉目北望，目中一片凄涼，緩緩開口說道：“能不能和你做個交易？”

夫子聞言一愣，問道：“什么交易？”

李順悵然一笑，說道：“一命換一命的交易?！?/p>

“好交易”，夫子吐一口輕煙，說道：“成交?！?/p>

“請夫子救老常。”聽到夫子答應(yīng)，李順的笑容中少了些惆悵，多了些感激，跳下窗臺，俯身低頭，向夫子下跪。

“老常是姬非常吧”，夫子側(cè)頭北望，眼角有些微顫，說道：“起來吧。你們一人用自己一臂換我一臂之力，一人用自己的命換我救對方一命，都是有情人。這世間還是有情好啊，人情味的人世，人情味的江湖，正是我歡喜的世間?！?/p>

“謝過夫子?！崩铐槒牡厣险酒?，揪著的心也有些歡喜了起來。

夫子一言，重于九鼎。老常不死，李順心中可安。

夫子回首望向李順，臉上帶笑地問道：“知道為何我讓你上瓊樓么？”

李順搖了搖頭，答道：“不知?！?/p>

夫子抽了一口煙，說道：“因為你是天命之人，就算姬非常不求我，我也會讓你入內(nèi)院。既然他求了，我就得讓你上瓊樓，我是不是很厚道?！?/p>

“厚道?！币环勗挘蜃釉诶铐樞闹幸褯]有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神秘?，F(xiàn)在的夫子，在李順眼中就是一個和顏悅色毫無架子的老人。

這位老人，會把手中的旱煙借人抽上一口，會毫不吝惜口水的釋疑解惑，做起交易來也是公平公正，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個站在世間之巔的人應(yīng)有的作風(fēng)。

相比較明王寺那幫得道高僧起來，比他們更超凡入圣的夫子反而更像個人，更讓人親近。

唯，有情者，至高。

唯，有情者，無敵。

李順明了。

“既然你已是我的學(xué)生，當(dāng)然應(yīng)該教你些什么。你方才入道，修為低微，是自有瓊樓來，唯一一位身無修為入瓊樓的學(xué)生，說起來也算是難得的榮耀。瓊樓學(xué)生出門便是代表著瓊樓，像你這般修為一招就能被人格殺，實在是肩負不起瓊樓學(xué)生的身份。我授你藏器意，好讓你有個保命殺招?！?/p>

夫子一指點在李順額前，李順便覺得腦中多了一股念頭，如海納百川，如山抱虛谷，浩瀚至極。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藏器意，能容你納他人技藝在身，待需要之時，靠意念發(fā)動。有藏器意，你可以下樓找?guī)孜粠熜纸愀髻n你一招殺招，若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刻，便可引動。不過，藏器意終歸是借他人之技藝，并不是屬于自己的力量，以你的修為難以全力發(fā)動不說，也有可能會因為承載不了而造成反噬。所以，千萬不要濫用。這江湖，終歸是要自己走路?？縿e人扶著，走不遠?！?/p>

得夫子授藝，李順心懷感激地說道：“多謝夫子，學(xué)生謹記夫子教誨?！?/p>

“既是師徒，授業(yè)解惑便是情理，只要你尊師重道便可，無需多謝?！狈蜃油送t透了的天，說道：“你有道緣，我本是想和你一起去羅浮山守一觀取鐵卷供你修行，但既然你要我上北燕救姬非常，那就你自己去吧。行萬里路，本就是瓊樓學(xué)子的必修課程，此去羅浮山來回差不多就是萬里?！?/p>

“順道，你把江南郡的百花堂、河?xùn)|郡的白虎觀和嶺南郡的如意門給平了吧，都是些烏煙瘴氣的毒瘤，沒少禍害百姓?！闭f著，夫子伸手一招，一卷青色封面的書就從屋中的書架上飛了出來，落在了夫子手中。

夫子將書卷遞給李順，說道：“這《不可說》是我老師研究《無字經(jīng)》所得，記載的便是君子三意的修行法門。你一路帶著可以自行研習(xí)，到了守一觀，就拿它換鐵卷，也好讓那呂純陽好受些?！?/p>

“天色不早了，我也該上路了?！狈蜃訌拇芭_上站起，伸了個大懶腰，不無鎮(zhèn)重地回頭對李順說道：“活著回來，最好完整地回來?！?/p>

言畢，夫子凌空而行，一步邁出，便是到了十?dāng)?shù)丈之外。

一步一口煙，一煙一朵云。

李順神往而心生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