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禮、樂、經，下午是策、數、法，一日之內考完六門，雖有些匆忙，但對于那些遠道而來的學子而言卻是福音。

畢竟，如此時節，豐京寸金寸土之地，食宿費是一筆不菲的開銷，未必是每個人都能夠承受的。

李順跟著老常來到經綸院的時候，正是樂科考試之時。

別人都是早早起來趕考，自己卻能睡到日上三竿才姍姍來這經綸院，李順聽著耳邊傳來的操琴弄弦之聲，愜意地說了聲“不賴”。

這琴樂之道，李順專注欣賞十余年，要他彈卻是彈不來的，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瑤琴上的每根弦都能彈出什么音來。

遙遙見著考場中學子個個行云流水的手法，李順咋了咋舌，暗想要是自己來參加在樂考，墊底的下下是逃不脫了。

好在，他不需要參加任何外院的考試，今日來只是來報個道，通知下那外院院長他李順來入學了。

驢車到了考場前的廣場轉南而行，途徑一個鳥語花香的龐大花園，再過一堵紅墻，一片新的天地展現李順眼前。

一座高不見頂云纏霧繞的山，一個半壁蓮花半壁漣漪的湖。

山便是鎮守豐京東南的君望山，湖卻不叫湖，正是李弗想要他日飲馬的鉛華池。

這一山一池躍入眼中，李順的心跳陡然加快。

經綸內院，是多少學子的夢想之地，如今還沒有成為內院學子就一步踏入，李順倏忽從驢車上站起，時而看看山，時而望望湖，心中暗想著若是有朝一日，能夠高過君望山，大過鉛華池，那該有多好。

本來以為只是去外院走個過場，卻沒有想到老常把自己帶到了內院，李順遠眺前方一山一湖，問道：“老常，這應是內院吧。我可還不是內院的學子，擅入內院，不會有問題么？”

“不會”，老常搖搖頭說道：“若是你進不得，就是你想進也進不來。如今你進來了，便是你進得。”

“我進得？”李順轉頭疑惑地望了老常一眼，不知自己為何就能進入這就連外院學子也不得踏足半步的內院禁地。

老常淡然一笑，說道：“嗯，內院學子進不得內院，那內院大門又為誰敞開？”

“內院沒有大門。”李順回頭望了那隔開了內院和外院的紅墻門洞一眼，說道：“我何時又成了內院學子？”

老常說道：“從你踏足內院的那一刻，便已是內院的學子。”

聽聞自己已是內院學子，知道老常從不打誑語的李順心中是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問道：“是因為那氣運？”

老常點點頭，說道：“是，也不是，因人而異。”

不明白老常在講些什么，李順說道：“老常，通俗易懂一些，別弄得這么高深莫測。”

老常笑著看了李順一眼，說道：“等會你就知道了。”

莫名其妙就成了內院學子，不用和那些滿腹經綸的學子們斗智斗勇，說起來是件再可喜可賀不過之事，但李順隱隱覺得并沒有如此簡單，心中反而隱隱感覺堵得慌，難以高興起來。

有些心煩意亂地坐回車轅之中，李順望著老常細紋密布的側臉，說道：“老常，明明是好事，可為什么我開心不起來？”

“山太高，水太闊，人太渺小，心自然開心不起來。”老常目視前方，笑容恬淡。

驢車慢慢，行了半天，終于到了君望山腳，緩緩停下。

老常下了驢車，李順也跟著下車，靜立在老常身旁和他一起抬頭望向那高聳入云的君望山。

離山越近，望之彌高。

“二十年不見，還是那般得高。大周有夫子，幸矣。”

老常呢喃一言，收回仰望的目光，反常地摸了摸李順額前發絲，眼神像是那鉛華池中的池水一般平和安寧，喊道：“李順。”

“嗯。”第一次聽到老常喊自己的名字，李順心中咯噔一驚，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可想看那法相？”老常臉上帶笑，祥寧得讓李順像起了老頭子臨走時留給他的最后一笑。

愈發覺得老常太過反常，害怕沒有什么好事的李順搖了搖頭，說道：“你說過不到山窮水盡不顯法相，如今山未窮，水未盡，我不想看什么勞什子的法相。”

“山窮水盡咯。”老常收回望向李順的目光，再度仰望向那君望山，高聲一呼：“夫子可在？”

聲如驚雷，拔地而起，好似狂風過境，刮得滿山綠樹紅花傾斜了身姿，獵獵作響。

“在。”從高不可攀之處飄下淡然一言，落入鉛華池中，蕩起萬千滾滾漣漪。

“善哉。”

老常合上雙眼，盤膝坐地，雙手合十，神色慈祥，看在李順眼里，當真是佛性畢露，十足一位得道高僧。

不知為何，那嘶鳴的夏蟬突然沒了聲響，微醺的暖風也須臾歇止。

整個世界清靜一片，山不動，水不動，人不動，仿佛定格成了一副永恒的畫。

只是這永恒，僅是剎那的永恒。

彈指一揮間，老常驟然睜眼，頓時無數佛光從他身上迸射而出，好似昊日大放光明，滿天金光流轉。

一尊巍巍法相從老常背后展開身姿，一瞬間徹天通地，竟像是能與那君望山一爭高低。

法相右手執智慧劍，右手持金剛索，周身焰火熊熊，怒眉瞠目，呈現大忿怒之相，正是密宗不動明王。

法相即成，一聲大顯慈悲的六字真言梵唱響徹天地，回音久久不消，留于人心之中，余響連連。

生自南唐佛國，見到如此巍峨法相，震撼難言的李順慌忙匍匐于地，心境竟是自然而然的澄澈。

“以我一臂換夫子一臂，可否？”梵唱歇止，老常開口一言。

佛光愈發明亮，跪拜于地的李順眼中，只剩下了一片金黃澄燦，仿若置身到了傳說中的西天極樂。

“可。”

夫子言落，不動明王法相手中的智慧劍也劈斬向地。

智慧劍大如山岳，一劍劈地，隱隱像是要把整個大地都劈成兩半，但卻只斬斷了老常的一只右臂。

右臂落地，鮮血噴涌，斬向地面的智慧劍渙然消散，不動明王也成了獨臂菩薩，神威頓減，失了幾分威嚴聲勢。

老常不悲反笑，昂天高呼：“謝過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