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到深深院,人面桃花相映紅。
春風院,是李順平日最愛去的青樓。
愛去青樓之人,多多少少都是些喜歡沾花惹草的登徒浪子,但李順勉強算是特例。
李順上青樓,只為借酒消愁。
而李順喜歡春風院,便是因為春風院有一張鐵骨錚錚的瑤琴。
別處的青樓姑娘,一雙纖手撥玉琴,出來的不是郎情妾意的綿長,就是離愁別緒的埋怨,聽到李順的耳中,除了將那原本堵塞在心中的大團煩愁,化成三千悠長細絲,隨著血液在四肢百骸間游走,讓人精神萎靡,提不上任何力氣之外,是再沒有其它的感覺。
舒嘉死后,李順很長一段時間都沉迷在那種靡靡之音中,整個人都像是要化成一團癱軟的爛泥。
直到某日,他路過春風院,聽到了別樣的金戈鐵馬。
那一日李順喝得醉醺醺,東倒西歪地從青樓鳳凰苑中走出,在街上聽到春風院中傳出的鏗鏘琴調,酒意便消了大半,萎頓的精神也立即高昂了幾分。
一腳踹開那撫琴鶯花的大門,踢掉腳下的金縷鞋,再一腳將房中驚慌失措的聽客踹出,癡笑著支在繡枕上,懶躺于地,要那不知姓名的姑娘彈上一曲。
想起來,都讓李順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面上帶怒,彈出的琴調殺氣凜然。
三尺瑤琴化成萬頃戰場,七根細弦暗藏刀光劍影。
馬蹄隆隆,殺聲陣陣,千軍萬馬嘶吼著絞殺在一起,聽得李順是一個慷慨激昂,仿若置身到了那戰場中,化身成了一位揮劍向前一馬平川的將軍。
一曲終了,李順是滿身大汗,就好像手刃了萬千仇敵,浴血而立,再無半分酒意。
姑娘名為陽春白雪,曲名為龍城飛將。
然后,李順就愛上了春風院,喜歡上了陽春白雪手下的三尺瑤琴。
老頭子病重后,李順就半步沒出過王宮。
陽春白雪指下的鐵馬金戈也是半年多再未聽聞,大周一行,去的匆匆也未曾去告別,多多少少有些遺憾。
……
冥冥之中,傳來悠悠樂聲。
仿若松濤掠山林,奔涌澎湃;又好似大江下高山,摧枯拉朽。
鏗錚樂調,如同將軍快馬,一往無前,有些似曾相識的意味,讓李順想起了春風院中的陽春白雪。
去年和她最后一次相見之時正是秋末,春風院中的寡情梧桐枯黃蕭瑟。
那一日的一曲《十面埋伏》,陽春白雪是彈得漫不經心,李順聽得也是心事重重。
閑言碎語數句,便做了告別。
李順看得出陽春白雪眼中的哀怨,也看得出她眼中的情意,但他自知自己并非她之良人,對陽春白雪的情感一直停留在門外,未曾進入。
或許是她如出鞘劍舞的狂放琴技太過恣意,蓋過了她的如花容顏。
或許紅顏知己太難得,他怕一步逾越,就再沒有往日的高山流水。
一去秋風別,如今已是炎炎夏日。
雖未到喜歡的程度,但紅顏知己感情不比情人薄。
如今聽到這有些相似的琴音,想到自己這一走都未曾和她告別,李順心中不禁有些想念,更有些愧疚。
不知道陽春白雪現在可好?
說好從此只為他而彈的三尺瑤琴可曾蒙塵?
耳邊琴音不停,聲勢喧囂,蕩人心腸。
李順只覺自己置身在一團黑暗中,聽著耳邊高亢的琴聲,無力忘情欣賞,只有對陽春白雪的深深想念。
想念之中,琴聲如劍,割破黑暗。
先是一道朦朧白光,切入眼簾,仿若天與地開了一線,讓李順又想起了老常。
這世間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過客太多,留在心中的人也太多,但留在身邊的太少。
這一想,李順心中更不是滋味。
琴音愈發高昂,像是鳳鳥昂頭長鳴,意欲與天爭高。
但李順心有低潮,從那高昂之中,聽出了幾分悲涼。
好曲不逢好景,怎么聽,都只能隨心思化成一壺沉淀了情緒的酒,落肚生愁生感傷。
白光于迷蒙中漸趨擴散,又有無數色彩涌入眼中。
碧綠翠微的樹,波光粼粼的湖,數間茅屋,一座亭,還有一座數丈高樓。
高樓青磚白瓦,與青山綠水渾然一體,沒有金碧輝煌,也沒有雕欄畫棟,簡約卻不簡單,透露出巍峨氣象。
想著那該便是瓊樓,李順一手撐地,晃晃悠悠地站起。
空中仍是光芒四射的驕陽,腦中卻是厚實深重的愁緒,重到讓李順再見瓊樓,都難以開心半分。
情緒如此明顯,心神自然也是極為清晰,再沒有了剛才的混沌,但四肢仍是乏力到讓他邁不動步子。
李順搖了搖頭,好讓自己清醒些。
琴音仍在,洋洋灑灑直奔九重天外,音之高,讓李順聞之肅然。
李順聽得出那彈琴之人的造詣遠勝于陽春白雪,琴音中所含的意蘊也是恢弘遠大,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胸懷。
目中有了光明之后,愁緒也隨著琴音慢慢如雪般消融,腦中漸顯清明。
只是,腹中饑餓,喉中干渴,生理上的困頓,卻并非一曲高昂就能化解。
拖曳著無力的身姿,李順循著琴音向前方那一片世間之人無一不向往的圣地走去。
想起老常說過,要入瓊樓,登上頂峰不過是開始,前方必然還有考驗在等著他,李順就覺得眼前仿佛一臂伸展便能觸碰到頂端的瓊樓實在是太高。
高得有些不可攀,但他還是要攀上一攀。
看似近在咫尺的瓊樓,對于每次僅能挪出一小步的李順而言,卻有些遙遠。
不過是數十米的路,走了李順一百零八步。
第一百零九步,李順用盡全力猛跨一步入瓊樓。
心中默數落地,琴音戛然而止,一股清冷撲面而來,一位羽冠白面的青年入目。
青年的臉色十分蒼白,毫無血色,看上去極為虛弱,像是在這幽暗的木屋中呆得久了,人也變得和那周圍的木板一般失了幾分生氣。
一張瑤琴,一張松木長桌,桌上還有一塊血色嫣然的白帕。
“咳咳?!鼻嗄陜葦康剌p咳了兩聲,拿起桌上白帕拭了拭嘴角,再落于桌上之時,添了一抹鮮紅。
李順蹙眉望著那青年,眼中滿是憐惜。
“小師弟你來啦,坐。”青年右手微伸,病怏怏的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如春風和煦。
李順走到長桌前的蒲團上坐下,想要和那青年打招呼,卻又不知該怎么稱呼,只能回報以微笑。